雷霆
雷霆
许月落先一步抵达绵州,人从马上落下来直接卷进了帅帐,整合后的西境主力军所有营级以上将官提前收到指令,全部武装待命,见主将终于现身,下意识都站了起来,带出一片令人牙酸的铁甲钢缚擦碰声,在原地拔起了一座小山。
“诸位同僚,”许月落身高腿长,往最中心一扎,墨发高束,露出分明的棱角,他扫视过营帐每一处,眼神硬的发冷,“自六月开战,我军多线用兵,战事艰难,诸君与我共挽山河,今岳州告急,袍泽身赴国难,穷寇反扑,我请三军,进一寸死可矣,退半寸生不能。”
“谨遵将令。”
账外乍起惊雷,春日的第一场雨密密织下,帘子被风忽地豁开,白虹灌进来,铁甲犹寒。
许月落策马一路杀过,长枪吟啸,腕骨翻转间只有一点银白的影,纷纷没入浪潮般涌来的甲胄和皮肉中,人越堆越高,盖住了埋红翻紫的泥地,许月落仰了下脸,血水沾着湿发从额头一直淌进脖颈,那张脸越狼狈,那双眼睛就越出彩,雪亮的像开刃的剑,锋利孤高。
他一双眸紧盯着城门,擡手间忽觉一道箭锋直扑面门,下意识擡枪挡了,赤幡稳稳落下,攻城的阵势骤然收紧,溪流汇成雷霆。许月落来不及观望,更密集的箭雨追过来,仿佛长了眼睛,不顾将破的城门,却追着他不放。
擒贼先擒王,是这个道理。
许月落蓦地笑了,眼尾瞬间逸出一抹血气,眉骨深弓,桀骜野性,“拿弓来。”
通体冰凉的玄铁重弓握在手里,蛟龙背筋搓股为弦,弦满铮铮,寒气泠泠,逾百斤的力量加在闪烁雪芒的箭镞之上,三五矢齐发,一矢穿三五人,没入墙体,箭杆成梯,素衣玄甲的年轻将军在满墙头守军惊恐的眼神中拾阶而上,如履平地,身姿俊秀,单手持枪,枪尖的红缨就在守将细细的脖颈边荡。
泼天细雨中,年轻将军立身于乱军,极快地垂了下眼,手腕一抖,一片飞红凌空倾洒,竟似霜叶纷纷。
“渊渟,走好。”他很轻地念道。
入了城,顾不上残余叛军,言午埋头往城楼上跑,一路连飞带跃,嘈杂的呼吸混着剧烈的心跳,像雨水灌进了耳道,于是羽林卫的同袍眼睁睁看着他们沉稳干练的言副将像只被拧了屁股的大鹅,蹿的老快老高。
言午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什么都顾不上,直到看见墙边那道身影仍然挺立的一刻,他的心才真像被大鹅拧了口,随后肺里涌上大股大股的空气。
他凑过去,“主子。”
许月落一怔,长枪打滑,整个人捞也捞不住的往下倒,言午吓得魂飞魄散,眼神发直又被这铁人裹在衣襟里沾了满颈的粲粲金红烫得一缩。
难为他了,还记得往领子里呕,用甲胄挡一挡,言午绝望地想。
“不许…声张。”铁人攀着他的胳膊,满心还挂着他未归家的袍泽。
“我带了药,休整半天,让人煮来我吃……未时开拔,接下来两仗我不动手,但不能不打。”
“发往神策军的战令,不要拖。”
言午不出声,将他架在肩上,惊愕的差点闪了腰,太轻了,怎能这样轻。他心口一慌,没来由想起少年第一次提刀砍人,猩红的血溅上月白锦袍,他们都觉碍眼,少年却回首洒脱一笑,说,家国难定,此身如浮萍。
“星沈那边……不要提。”
现在,浮萍趴在他肩上,断断续续地喘息,短促的气声艰涩杂乱,本非自幼习武之人该有的孱弱。
“好。”
玄渊乱了一时,也只乱了一时,黑甲卫斩杀玄渊主将,妄图趁势前推阵地,短短半月,军中伤亡人数已超开战以来伤亡总数的一半,可是,岳州没有丢。
星沈风尘仆仆而来,对上那些或凄怆或决绝的眼睛,指尖险些捏碎了万钧的剑鞘。她弃马飞身夺旗,披了满身耀金,铜铁浇铸的长杆直直撞向战鼓,其声轰隆,亮如雷霆。
“一鼓,祭故人!”
“再鼓,敬诸君!”
“三鼓,待来日!”
“各路将士听令!”
“在!”点兵台下,齐声嘶喊,战意沃沸。
“大军严守其位,无令不得擅动,副将叫阵,羽林卫随我迎敌。”
高墙下杀成一片,玄渊出动先锋营诱敌,他们拖着辽州城中的主力军,兵力处于劣势,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被敌军叼着脖子一口口撕咬,顷刻间,城下遍地乱草碎甲,焦黄浊红。
他们越杀越近了……
星沈愕然,掌中万钧嗡鸣,腰间金幡灼烫,她猛地扭头去看玄渊参将,青年按着她的手,眼眸猩红,“将军,苏将军阵亡后,我军与黑甲卫历次交手,将不亡,兵不退,以攻代守,得以保全岳州。因此,前军尚存,黑甲卫不会攻城。”
星沈不语,挣开他去举令旗,面前却陡然塌下一座山。
“将军,”青年攥紧她的衣摆,眼泪夺眶而出,“不能让他们白死。”
唐星沈垂眸盯了他一瞬,忽然用力扫开他的手,一刀揭去身上的玄渊甲胄,露出底下艳烈的红。
“我不会让他们再死了。”
年轻将军嗓音平和,素净的面容在漫天硝烟下凌厉的像一柄绝世宝剑。
她自战壕中一跃而出,神驹飞驰,红衣绝世,振臂高呼,“我乃商家军统帅唐星沈,奉命驰援,夺取辽州。”
金幡落在参将手中。
万钧是一柄名剑,握着它的人进退皆可杀敌,滚烫的浆液落了满身,连眼睫都挂着几滴稠红,星沈擡眸,一颗拖着长尾巴的巨石划破灰白的天幕,发亮的寒光像残阳烫下的一道余晖。
星沈接了这一击,被击飞的瞬间缠住了丈长的铁链,发力一拽,两个腕口粗的枷锁挂在她身上,首端的铜锤拖着她重重堕地,折断的骨头埋进肉里,她顾不上,就势滚出去几圈,才把口中含着的血吐了出去。
左右支绌,狼狈抵挡,星沈终于弄清了这要人命的东西的来历,手掌一翻撑地借万钧的力站直,心口石镜碎得彻底,有些残渣已经剜进了肉里,她擡手用虎口去拭唇边血痕,却接了满手温热,有一些甚至顺着灌进了袖口。
她收了手,左手自腰后摸出一柄短刀,指尖银光闪烁,猩红的唇竟裹着笑意。
“该我了。”
年轻将军全无身负重伤的疲弱,身形翩韧的好似一截蒲草,万钧裹着铁链拉扯的一瞬红衣已经飘至身前,刀尖持平,细线一丝,引风封喉,割开的喉管最初鲜血只是一缕一缕外渗,很快便喷涌溅射,像开了闸的堤坝,被杀的人倒下前双手还死死扼着脖颈,眼睛瞪得外凸。
黑甲卫目睹同伴惨死,面面相觑,惊恐至极下掏出了长刀,宽薄的刃绕着红衣将军翻搅,像一只雪白的大风车。
星沈眼尾稍勾,眸底轻蔑远比满身血污更引人注目,她动了动唇,“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