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
宁远
白川军的进犯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攻势也更凶猛,唐卢率军行至乌苏谷,顾劼传来的战报中,商家军已在捷隆山下抵挡了白川军数次进攻。
巴音□□的野心昭然若揭,这便是生死一战的时刻了。
卢滢从账外穿进来,打眼一扫,水都来不及灌一口,扯着冒烟的嗓子就朝外嚎,“唐将军呢?”
“在这。”星沈从他身后进来,顺手倒了杯水,唇都没沾上就被人扬手夺了过去。卢滢没看她,扭头跟卫兵吩咐了几句,卫兵点点头跑了出去。
星沈矮身靠坐在身后桌案上,悄悄揉了揉腰,“不至于子晔。”
卢滢点点头,“我这就去告诉怀瑾……”
“哎你……”星沈满脸无奈,“我都听你的,卢少爷。”
卢滢自己喝了凉的,接过卫兵拎来的热水倒给星沈,“言聿什么时候回?”
“前日来信上说还要一两月,东北被一场天灾毁得厉害,江裴此前从未涉足北境,那么大个烂摊子不可能扔给他一人,幸而车队来的及时,我阿兄…当初下手也利落,断腕之痛伤了元气,言聿与江裴这些时日为接下来两年内东北的去向焦头烂额,一切都不容易。”
卢滢眉心拧成结,“这仗打到今年三月,小半年了,再过两个月你肚子里的孩子都能生出来了,孩子他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合适吗?我留你到现在已是极限,你马上返回樊城,商家军不止你一个将军,我还喘气呢。”
星沈掌心被捂得温热,她抿了口水,“我没事,小孩子乖得很,况且你卢大将军处处照拂,我哪会出什么事。”
卢滢盯着她银甲上的一片红抽了抽嘴角,干脆扯过椅子坐到她对面,眼眸微微眯起流露出不满,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言聿得知你有孕,恐怕不再安心料理东北,白川战况正烈,眼看要打最后一仗,商家军这两年牺牲了不少将官士兵,羽林卫已成中流砥柱,你一走,他必定还要分心西北战事,难以权衡。”
星沈讨好笑笑,“卢大将军明察秋毫。”
卢滢轻哼一声,“少恭维我,你要瞒他我不说什么,可我替你瞒了这么久,至今连怀瑾都一无所知,这回回去他恐怕要抽了我的筋给你炖汤喝。”
星沈心虚,连连摆手,“怎么会呢,你的筋也不能滋补身体啊。”
卢滢被她避重就轻的态度气得直瞪眼,不欲多言,“明日天亮,我差人护送你返回樊城。”
“子晔。”
卢滢一僵,收敛起玩笑神色,认真地看着她。
星沈略一斟酌,开口,“这两个月巴音□□发动的夜袭多的出奇,尤其是前半月,折腾得将士们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睁着眼睛往天明熬。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击溃我军的战意,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劝我走?”
卢滢沉默了。
星沉没让他为难太久,主动道,“商家军不止我一个将军,但我是商家军的将军,临到阵前就绝没有脱逃的道理。人人都想活着,我若能回家,将士们凭何不能?”
卢滢知道,这才是星沈真正的想法,他说服不了她的。
年轻将军叹口气,匆匆做了决定,“你留于帐中统筹,不可涉足前线,我会嘱咐贺楼的。”
青年转身离开的背影十分决绝,似乎是生怕星沈再动摇他。
这几天夜里安静的有些反常,卢滢熬了个大夜,虽然入春,太阳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感觉,西北就是这样,冬日长,夏日更长。他揉着脖子往回走,想赶在天彻底亮起来之前睡一会,刚走到军帐门口,眼前白花花一片,他眯了下眼睛,看见贺楼光着膀子双手把长枪扛过头顶在营地前来回蹦,看那一脑门的汗起码折腾半个时辰。
他眨了眨眼,睡意全无,干脆环着手往身后的柱子上靠了靠,擡头看眼天,收回目光后抿着嘴啧了声。
星沈从帐里走出来就看他在那吊儿郎当的,伸手拍了一把,“干嘛呢?”
卢滢没回头,往旁边稍稍给她腾出块地,用下巴点了点跟螃蟹似的少年,“两眼一睁就来了吧,都不到寅时,练了一圈,你说谁教他的呢。”
“你也下去练练。”星沈闲闲回了一句。
卢滢抻了抻筋,眼睛半闭不睁,“我不行,我年纪大了,这小孩像十七似的……”
这一方天地忽然不再流动,卢滢吞了吞喉咙,有些轻微的耳鸣,他没来得及想好说辞。
“不像。”
她的语气很淡,卢滢留在原处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心底很轻地叹了口气。这姑娘大概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铁石心肠的人,能把唯一两个字方方面面都说到那么极致,从来没有谁和谁像不像,只是有人在她心中无可替代。
卢滢摇摇头,赶走心中杂念,又泛起另一道忧思,他想了想,往军医的帐子走去,星沈不肯回,他只好偷摸从附近城镇找了几个产婆来候着,这几日便到了,他得去盘问盘问。
新历四年五月初五,没等到许月落返归西北,他们的孩子在一片春光中降生。
小家伙不爱哭闹,十分亲人,星沈身体恢复的很快,偶尔抱着他出门,任多魁梧的壮汉靠近,他也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片粉嫩的牙肉。
军中论溺爱,上行下效,无出卢大将军右者。
他将自身当个架子,任由小家伙顺着他的胳膊肩背乱爬,筑窝,磨牙……时时用手托着,刻刻余光瞄着,冷不丁笑的满营将官浑身刺挠。
小家伙自星沈有所感知到降生,期间行军种种艰难,不足为外人道,星沈通医理,尚可调理自身,然心有所系,情浓不得排解,凝于笔墨,藏书满匣,咬牙不透一字,是故远在千里之外初为人父之人,对此仍一无所知,星沈有些私心,因此小家伙还未有正式名姓。
卢滢疼爱小家伙,在星沈的默许下为他起了个乳名,声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六月,两军相持至今,白川军已沉寂近半月,商家军将士心中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星沈将声声先行送回了樊城,顾劼传回的信上笔墨晕开,星沈毫不怀疑他写信时气得手抖。
两个闯祸精对视一眼,抱着脑袋痛苦地闭上了眼。
傍晚时候星沈召集人议事,卢滢钻进军帐,星沈擡起头,目光越过沙盘看向他,卢滢的心一沉。
“白川已经一连二十日没有动静了,斥候传来的消息可没有说他们的粮草供给出了任何问题,巴音□□不可能这么安分,最近两个多月我们始终被动应战,现在该我们反击了。”
“我会率领羽林卫绕道斡腹,卢将军率军正面出击,今夜子时一齐动手。”
卢滢面色如常,“巴音□□的战线拉得太长,羽林卫根本没有奇袭的机会。”
星沉没看他,拈起一枚小旗扎进两重峰岭之间。
“不妥。”卢滢吐字很重,语调却还拿捏得很稳,举手投足中流露出三军统帅的霸气,“镇谷坡身后坐落甘雨镇,那是巴音□□的一处补给点,必然重兵把守,此处有隙,为诈。”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凝在年轻姑娘脸上,见她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心火烧得愈旺,但他已学会了无声无息地按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