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
萧萧
星沈与卢滢率军一路北上,多经官道,少入城池,越靠近樊城便越觉凄凉。边陲小城尚无异常,可越往前走,所经城池路边开始有一些人家在门前悬挂白幡,星沈猜想这些人家应有子女在军中服役,她与卢滢对视,皆沉重吐息。
与白川此战,包括西南与明则军的遭遇,他们都只做到了固守,死伤将士不计其数,星沈带去两万羽林卫,如今留在祁域关的只有两千人,其中不乏伤重者。
接近仓城,一路的疲累心慌终于得到缓解,他们靠近城郊时发现田里开始断断续续冒头成片的火红色,毛绒绒的,远看着像一片赤色的火焰,在风里烧成落日留下的最后一道颜色。
星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她从马上飞出去,落在田埂上时心还有点飘,有农人正在田里忙碌,忽然看见她时也没心思照应,等终于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份再看过去,姑娘已经伸手碰上了饱满的穗尖,笑得傻乎乎的,旁边还凑着个穿盔甲的傻大个。
一对农人夫妇忙累了,走到田埂来饮水,先递给他们两碗,便顺嘴攀谈起来,“两位将军打哪来的啊?”
卢滢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瞧着爽朗年轻,就像镇上俊俏的后生,惹得妇人频频擡眼,眸底多了几分热切,“仗打完了,两边都胜了,我们刚从祁域关撤下来。”
农人老伯眼睛瞪大了些,他往小道上看了看,“祁域关路途甚远,将军与这些将士们远途辛苦,不然到镇上歇歇脚。”
卢滢正要推辞,妇人已接上丈夫的话,“是啊是啊,回我们镇上去,包管酒足饭饱,小将军婚配了没有,我们镇上的姑娘多的是漂亮心善的,做活也是灵巧的很……”
卢滢顶着烫红的耳根眼神闪避,星沈偷笑着凑近老伯,笑眯眯同他攀谈,“老伯,这谷子收成如何?”
“好啊。”老伯毫不犹豫道,语气里是轻飘的欣喜欢畅,“一顷百亩,出米七十余斛,咱们这地界,从前百亩良田出米至多不过三十斛,交了地租,各家所得撑不过三季。而今,县衙六月发的种子,两三个月就能收一季,这已经是今年第二季了。村长还带着几个后生往村头荒了多年的旱地开垦,要是能种出来,吃饱喝足,咱们手里也能有余粮了。”
荒地不复,绿茵遍野,星沈攥着拳摁下心底蓬蓬的欢喜,她站起身拍拍手,顺便拎起一旁早已支支吾吾的卢大将军,“老伯,我们急着回城复命,若有机会,下次再来打扰,尝这新米煮的饭,蒸的酒。”
“哎……哎,将军,你们往哪回,是哪位将军麾下啊?”
“樊城,卢滢。”
“羽林卫,唐星沈。”
长长的队伍快没了影,农人老伯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扭头去看老婆,妇人正颤颤反复念叨着听到的两个名字,眼底浮出悲伤的沉重。
“子晔,你觉没觉出不对劲?”出了潮州,星沈偏眸去看卢滢,发现他也拧着眉。
“过了潮州便是琴都,再往前就进了樊城,我看过年初登记的征兵册子,咱们一路过来这几处都城并未有如此多人参军,况且白川一战如此惨烈,死难将士的名册与抚恤金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整理出来。而且看这架势,怎么感觉越靠近樊城的州郡丧仪越重呢?”
星沈按捺心中不安,脑中将顾劼送来的战报仔细过了一遍,不确定地问道,“我来西北不久,没打过几场仗,西北以往也有这风俗吗,百姓自发为死难将士着素?”
卢滢脸色难看至极,“从未见过。”
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说话,只有马蹄踏风声密得人心慌,他们都压抑着。
倍日并行,戴月披星,樊城终于出现在眼前,城门大开,满身风尘之人却生生勒停了马。
城中有人迎出来,披麻着素,星沈心一慌从马上坠了下去,她搭着卢滢的手臂爬起来,走了两步又险些跪倒,卢滢只能从背后扶住她。
顾劼快步奔至他们面前,星沈垂首撑了下膝盖,“谁……”
顾劼想要伸手去扶她,被她胡乱攥住,她的声音颤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脏腑中挤出来的,“言聿呢?”
星沈眼底一片猩红,惊惶地撞进他的眼睛,攥在手腕的力道疼得他指尖发白,顾劼有片刻的失神,星沈已经慌不择路地扯住他的衣襟,“说话,言聿呢?”
顾劼守灵几日,开口嘶哑难闻,“他没事,只是这几日有些精神恍惚,我给他下了安神散,这会在将军府睡着。”
星沈骤然泄了力,她胡乱应了几声,低着头擦了把脸,一双眼睛已然红透,“对不住怀瑾,我乱了,你别过心。”
顾劼白着一张脸摇头,卢滢面色惨败,垂眸看向姑娘的眼神潜藏心疼不忍,星沈挣开卢滢的搀扶,站正了看向顾劼,“怀瑾,是谁?”
顾劼缄默,他侧首避开目光,一行清泪顺着颈侧滑下来,星沈这才惊觉他瘦得有多厉害,青红的经脉像要从皮肉里支出来。
她说不出话,拉着卢滢环抱住了顾劼,依靠着彼此的温度,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满城缟素,路设香案,百姓悲哭,遍地黄白。行至将军府前,偌大的灵堂,白烛明灭,香灰寂寂,卢滢的目光自灵牌一一扫过,竟觉恍惚,他有些支撑不住,猛然双膝堕地。
“将军——”
青年痛哭着一路跪爬,星沈僵在原地,浑身发寒打颤,冷得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她呆呆的,视线能扫到的一小片地方并不能将木牌上的字看完全,眼前昏暗发黑,咽喉间的血气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星沈几乎是有些茫然的将目光散开。
她游魂一般转过身,看着顾劼望她的眼神逐渐惊惧凝固,偏头轻轻勾起唇角。
“你……”
星沈伸手接住坠落的青年,伸手替他阖上了眼,侍立在旁的守卫见状走上来,星沈将人交给他们,“守着顾大人。”
她攥着颈间的东西,眼神越过屋顶往四周望,似乎望了很久,又只是一刻,她收回了目光,走到卢滢身边,擡手搭上青年的肩,声音轻的像柳絮。
“别哭,我带你去报仇。”
不分昼夜的疾奔,星沈的马跑得太快,卢滢始终缀在她身后,这一路掺沙的冽风生生刮走了他一身血热,发寒空荡的胸口使他落在前方的目光染上层层忧虑。
翻越捷隆山时,始终落在视线中央的人影忽然从马上堕了下去,卢滢惊得心跳骤停,连滚带爬翻下马朝着人奔过去,脚步却生生顿在咫尺外。
焦土连片,折戟沉沙,几月前还被最宝贝的弟弟握在手里威风凛凛的银枪怎么就埋进一片尸山血海里了,卢滢怔怔盯着砸在长枪上的眼泪,忽然就尝到了星沈心底的恨。
青年仰头看着灰蒙蒙一片的天,心如火煎,半晌,他伸出手让跪坐在地的姑娘借力站起,这一次,换他轻声道,“别哭了,咱们去报仇。”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夜幕沉沉压下,仿若万千鸦鸷的羽翼铺展叠织,一望无际的黑似乎吞噬了来路,星沈眼里却已经没有家的方向,她攥着那柄长枪,目光投向亮着点点星火的白川军营帐,眼底恨意翻搅沸腾,凝成一层毒光粼粼的薄纱。
“子晔,我不是要去打仗,是要去杀人,你还跟我去吗?”
“去。”
“好。”
星沈唇角噙着一抹笑意,“活着回来。”
卢滢摘下挂在腰间的刀,眸中幽焰闪烁,“这帮狗杂碎,害我父兄,伤我袍泽,都该来做我的刀下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