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春意阑珊,景物轮换,他们在和煦柔风里远足、小憩、看又近又远的白云飘然而去,有时给大黄抓身上的虱子跳蚤,大黄随主人愈发亲近林宗海,总是刚一坐到树荫下,便摇晃着尾巴凑过来,又舔又挠,像个孩子一样让林宗海陪它玩耍。
林宗海摘一根柳枝逗他,不消一会就乏趣,开始教小柳识字。他知道小柳没上过学堂,别说不写字念书了,平常连书本都没机会摸。林宗海上进勤奋,颇有远见,家里虽没条件供他上学,他倒会自己找机会,每天盘问弟弟检查读书成果的功夫,粗略记下简单几个汉字,长此以往,见到那些字会念也能写了。
由于一天时间大部分在外务农,需要用到那些悄悄熟识的汉字的地方几乎没有,他便让大姐托她的未婚夫,从镇上捎回一些废物回收那捞的旧书刊,薄薄的一本,大多是城里孩子念完书的课本,上面每篇文章都标注了拼音,方便林宗海连贯阅读,有时也夹杂着过期老久的报纸,他叠成正正方方的一小块放在裤兜里,种庄稼休息时,就坐在田埂上看。
凭着这股坚持的好学劲到现在,比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会认的字还多,跟小柳闲聊时也会拿出快翻烂了的破旧小书,读个一两句,这个时候小柳总是神采奕奕望着他,当林宗海抬头的时候,才知道对方是在瞧书上一行一行的黑字。
心知小柳受家庭冷落,无法跟其他同龄人一样接受过知识洗礼,还因此常常遭到奚落,他自卑敏感,对不了解的文化领域心生向往,又倔强要强,使得他无法主动跟自己开口表达求知欲。林宗海便借机教他写名字,开始每天短暂的自由教学。
“昨天还会写,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忘了?你写给我看看。”林宗海拿着小书册问。
小柳捏着捡来的细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缓慢地写出那个让他深感复杂的字眼。
“海哥,对不对?”
“都对了,你在纸上写一遍。”
为了节约笔墨,他们一般是先在地上练几遍。小柳接过笔和纸,放到膝盖上,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无比认真在空白处写出一个“柳”字。
每一个比划都像是重重描绘过,字体微微倾斜,林宗海看到后喜上眉梢,欣慰道:“不错,这次是真的会了。”
小柳微微笑道:“学了后才知道这个字长得这么复杂。”
“这可是你的名字,不会写怎么行?不要小看这个字,它有很多寓意,前几天我就看到了一个成语,里面就有这‘柳’字。”林宗海故作神秘道。
小柳扑哧一笑,“除了你在报纸上看到的‘杨柳依依’,还能有什么?”
“这个成语叫柳暗花明。”
小柳跟着读了一遍,“柳暗花明……这是什么意思?”
“写美景的,不过也表示――”林宗海挠挠头,作思考状“表示事情朝着好的一面发展。”
“那这是个好词。”小柳高兴得眼睛笑成一条缝,就像是自己被认可了一样,忍不住去揉揉大黄的头。
“可不是嘛,我看村里的孩子都没学过。来,我教你。”说罢,林宗海捡起自己旁边那只代替笔的细树枝。
小柳突然道:“海哥,你每天教我,会不会腻?我这么笨,一个字都要学好久……”
“刚开始都这样,我那会才叫笨呢,第一天会写第二天就忘了,你比我机灵,学起来认真,有这种好学生我怎么会腻?而且你现在多识字,以后等我去镇上了,才能给我写信啊。”
小柳的眼底,顿时泛起一抹雾色,他垂下头,一声不吭。
林宗海抬手去摸他的头,笑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还不一定能去,就算我去了,等在那里赚到钱稳定下来,你就过来投靠我,这样也不用在村里受委屈了。”
“真的吗?我也能去镇上?”小柳抬起头,用怯懦又期待的目光和他对视。
林宗海规划着向往的蓝图:“我能去你当然也能去,到时候我给你寄钱买船票和车票,等你到了我就去接你,我们可以一起赚钱,镇上的活可比村里的轻松多了。”
“嗯!”小柳点头,终于不像之前那样低落忧伤。
“所以趁现在,要多学点字,以后才能在信里多跟我说你的情况。”林宗海突然一拍头,摸出另外一个小书册,笑着岔开话题:“我还找到了一首关于‘柳’的诗哩,来教教你……”
他们站立在清澈冰凉的溪水里,感受水流唯一的方向,它们温柔地从膝盖下方滑过,像是被游鱼摆弄的尾翼无意拍打般,带来轻微瘙痒。与脚底传来的阵阵舒爽不同,林宗海和小柳早已被暴烈的夏日晒得皮肤通红,混合着大颗透明的汗液,掉进溪水中,立即失去灼热的温度,就像他们和大黄,巴不得一直泡在水里。
适度降温后他们才光着脚回到树荫下,林宗海靠树干而坐,小柳枕着他的腿躺下,大黄四肢张开,肚子贴着地面,两人一个狗,就听着远处鸣响的夏蝉齐齐入睡。
他们还穿越过金黄得发亮的麦田,半人高的麦穗,上面一颗颗结着饱满的麦粒,穗须细长伸出,随风摇曳,远远看去,一波一波的麦浪由深变浅,飘到云霞薄光里,相印出洒满金鳞的巨大轻纱,绚烂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们追逐藏在麦浪里的风,像是要抓住这不停晃动,为秋收覆上最后色彩的帷幕。
冬日严寒,村庄一片萧条之色,小柳衣服穿得少,林宗海给了他几件自己穿小的衣裳勉强御寒,却无法改变因为身体受冷饥饿感放大的空胃,夜里无人,四下静谧,林宗海总是踩着一家一户门窗透出的微光去找小柳,然后把白天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热红薯给他吃。
小柳每次吃完都无比满足,脸上挂满了食物残留的香甜,他的鼻子和耳朵冻得红彤彤,身体和胃却被温暖填充。他们坐田埂上互相搓着手,闲聊几句,偶尔遇到好时候,蓝灰色的天空中点缀着几颗稀疏星光,就一起抬头遥望。
冬日的星辰,如屋瓦檐下凝结成水滴状的冰霜,它剔透、莹润、有着极具形态的美,也倨傲、凛冽、有短暂易逝的寒辉。
夏日的星幕近得仿佛伸手就抓到一把宝石,冬天却截然相反,那几颗发出熠熠耀光的寒星,高悬在遥不可及的夜空里,似乎悄然地凝视着这片荒芜辽阔的田野,它因置身事外的独特漠然而美丽,足以让人沉醉,也有着让人无法直视感到羞愧的力量。
“哟,今天有星星,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
林宗海总是略带喜悦说出这句话,仿佛这自然的小小恩赐,也能给他们带来生活中的好运,然而,好运总是微小渺茫,他们没有等来多少所谓的好运,就迎来了人生中的离别。
开春后,林宗海的姐夫捎来消息,说有个赚钱的好机会要找他合伙,两人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做生意。林宗海拼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便一口答应了姐夫,得到家人首肯,便粗略收拾行李,跟姐夫报了个日子,就准备出发。
走的那天,小柳也背着竹篓跑来送他,大黄跑在前面奔向林宗海,林宗海蹲下身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抱住它,等站起时就看到小柳已经到跟前,双眼一层水汽,眼眶渐渐发红。
“可别又哭了。”林宗海挤出一个笑容,道:“如果我在镇上做不下去就回来,做得下去就接你,咱们一起过好日子,我不是答应过你么?”
小柳点头,声音暗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那不要伤心了,之前给你的信纸和笔都藏好,别让你那些混账哥哥抢走了,有空就给我写信,要是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知道么?”
小柳闷闷地应了一声,接着从竹篓里拿出两个小包袱递给林宗海。
“干嘛还送东西?这么沉,包着些什么?”林宗海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双鞋,他立眉头一皱,“你哪里来的钱?”
“我把你送我的那些新鞋卖了,给你换了一双,海哥,你在镇上,总要有一双看得过去的鞋,我在村里干粗活又不见什么人,用不上好的。”
“那你也得跟自己留一双啊。”林宗海轻声责备,另一只手掂量没岔开的那个包袱,道:“这么重的东西是什么?”
说完他准备打开,小柳阻止道:“就是一罐酱菜,我不知道能送什么了……这个可以给你当个下饭的小吃。”
林宗海知道,即使是这一罐酱菜,肯定也是小柳每日一点从自己的小菜中攒下来的,他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没胃口的时候吃这个最合适了,在镇上肯定吃不到家里正宗的酱菜。”
岸边断断续续来了一批人,船家连声吆喝,催促着互道珍重的人。
“等我到了那里,第一个给你写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