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虽然已经有隐约猜想,但真见到时,朕还是震惊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似乎有了自我意识:等朕反应过来时,朕已经跪了下去,将无声流泪的人揽入怀中。鬓边因此感到湿意,朕紧紧闭上眼,迟来的心痛汹涌而上――
有心若此,夫复何求?
谢镜愚却不怎么配合。他想往后退,可能还想擦一把脸,然而挣不开朕的怀抱。“陛下……”他开口唤,带着不明显的犹豫。
另一人的体温和心跳逐渐浸透胸前衣物,这会儿朕才不管他想说什么。“再乱动,朕就贬你去岭南道。”
“陛下,”谢镜愚的那点犹豫顿时都变作无奈,“容臣一言,您这话说过好多遍了。”
朕估摸着他想说狼来了之类的典故。至于一开始被朕打断的,无非是朕和他现在的姿势严重与礼不合。都是些浪费口水和时间的东西,朕一点也不想听。
见朕不动,谢镜愚把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一些。“陛下毋需忧心,臣只是一时情难自禁而已。”
闻言,朕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伸手拭去他面上未干的泪痕。“一时情难自禁?”朕反问。之前他还嫌朕煞风景,朕看他在此方面的功力绝不逊色于朕!
不知是朕动作太缓慢还是太暧|昧,谢镜愚又动了动,尴尬里混杂着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什么,但在更深的地方。“臣自己来。”他如此要求。然而朕擅射,膂力不弱,他的动作只能是徒劳无功。“陛下……”他又唤了一声,终于迎上朕的双眼,而后突然呆住。
朕没问他为何这个反应,只一点点地将泪痕擦净。可等一切做完之后,他仍然呆着。“怎么了?”
这像是唤醒了谢镜愚的某根神经。“陛下,您……”他道,一脸完全的不可置信,“眼眶红了。”
朕还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比不过你。”
朕蓄意轻松气氛,然而谢镜愚显然不和朕一般想。“竟然令陛下伤怀,臣实在有罪。”他垂下头,面上满是自责。
“说了和你没关系。”朕不怎么在乎。再想了想,朕补充道:“不管什么事,朕是皇帝,朕肯定能想到办法。”
谢镜愚极快地抬眼看了看朕,又收了回去。“陛下能有此心,臣已然别无所图。”
得,又开始一根筋了。“起来罢,别跪着了。”朕不欲与他做无谓争执,随之起身。
但谢镜愚依旧跪着不动。“不论何时何地,臣都希望陛下以天下为重。”他叩首道,“虽说天下分合大势自有其律,非人力所能改变;但眼见陛下就要开创新的盛世,臣宁死也不愿成为此路上的阻碍。”他顿了顿,又补充:“臣只愿为陛下的垫脚石。”
最后一句话,他是迎着朕的视线说的。朕能看出他真心实意,但……
朕曾以为,既然下任天子能给朕尊成祖这么破格的庙号,那定然是亲子。如今再想想,若是朕早做计划,在宗室中过继合适的男孩,花数十年好好培养,他也不见得不感念朕的恩情。
只不过,没有合理原因,过继宗室之子会招致非议,对政局影响不妙。朕一向身体康健,又不能和谢镜愚一样宣称好南风就完事――即便是谢镜愚那么说了,也没几个人真的相信他好南风……
总结,还需从长计议。朕现在隐约知道为什么下任天子十几二十年之后才出生了――要布个合理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对意见的局,这点时间算不得夸张。
如此打定主意,朕便开口道:“朕之前问你的事,你不用担心了。”
谢镜愚没立刻回答,但他眼睛里的东西立刻全数变作了担忧。
这反应实在令朕没好气――朕真的不想说,那是一种生怕朕变成昏君的担忧。真是一点不解风情……朕委实不乐意,又不好明说朕的计划,便硬拉着他起身,继而准确堵住那张想说什么的嘴――
与其让它说出不中听的话,还不如统统吞进肚里呢!
这日之后,一切又都恢复到了上巳之前。
朕继续敦促几项诏令的进度,有的快有的慢,总体成效比差强人意好些。但考虑到朕的差强人意标准不低,底下人也已经尽力了。
至于殿试,大多数人的卷子过目即忘,只有两个写得有些新颖见地。朕便根据他们所选的要素,一个指派去了礼部,一个指派去了工部。还有个勉强能入眼的,派到中书省学习一二。毕竟周不比拟诏尚可,中书省目前没六部那么紧缺人手。
仿佛就是要打断诸事步上正轨的节奏,五月初,一封从剑南道发出的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朕的案上。
密信是剑南节度使李囿亲笔所书,很短,也只写了两件事。然而,这两件事都不是什么小事――
其一,吐蕃大败吐谷浑,吐谷浑都城失守,残部已经快退到与剑南道交界之处。吐谷浑单于已死,大将慕容起侥幸捡得一条性命,现已投奔本朝。
其二,慕容起带来消息,称吐蕃背后有大食支持,野心极大。如今吐谷浑已灭,吐蕃下一步便要攻打本朝了。
吐蕃攻打吐谷浑,朕当然早就知道。吐谷浑骚扰剑南道多年,因为地形优势,打而不尽灭而不绝,实在烦人。朕实在料不到,吐谷浑这次败得这么快,还是接近全军覆没的惨败。
这可就相当严重了,朕连夜把几个宰相、将军以及兵部尚书魏骥叫到了甘露殿。听到这两个消息,殿上立刻就炸开了锅。
“这消息是慕容起带来的?臣以为,降将之言,未必可信。毕竟吐谷浑连年骚扰本朝边境,那个慕容起更是首当其冲。说不定他已然与吐蕃勾结,这才假意归顺,又以假消息动摇边境将士的军心!”魏骥愤然道,显然非常厌恶慕容起。
“魏尚书所言,倒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吐蕃野心极大,此事早有端倪。前年,吐蕃二王子杀其长兄,随后即位赞普,实乃野心勃勃之人。如今已过两年,他怕是肃清了大王子的势力残余,又灭了吐谷浑,自恃兵强马壮,便想趁胜之势,挑战我朝。”
“崔将军所言极是,臣附议。大食与本朝素有旧怨,暗中支持吐蕃确实极有可能。臣也并不是说慕容起完全值得信任。但臣以为,若是慕容起蓄意对本朝不利,他不必说得如此详细。毕竟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少说几句,让我等捕风捉影不是更妙?”
“现在也不能算不是捕风捉影。毕竟他只说吐蕃要攻打本朝,却没说何时何地。幅员辽阔如本朝,想要全线尽防,实在耗费人力物力。”
“若是对吐蕃人有所了解,预料也不难。七月稻黍新熟,向来是那些蛮夷所偏爱的时候。如今已是五月,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朕负手而站。眼前是父皇留下来的、绘满整面墙壁的地图,背后则是大臣们激烈的争论。因为事出紧急,朕只在中衣外系了件披风。说实话,有些凉飕飕,但朕这会儿完全不关心。“崔将军,以你之意,吐蕃七月极可能攻打本朝?”
朕一发话,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臣不是以为,臣认为至少有七八分把握。”崔英朗声回答。
朕点了点头,没多加评论。“那你以为,吐蕃最可能攻打哪里?”
崔英迟疑了一瞬。“剑南道边防向来严整,并无明显的薄弱之处。若是从吐蕃角度出发,应该都不简单。”
朕又点了点头。“那若你是吐蕃赞普,你会觉得何计为上?”
“强攻不可避免,但此为下策。”崔英回答,声音里带上了思索,“若想要上策,那就是偷袭……”
偷袭这两个字一出,殿上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陛下,您的意思是……”魏骥问,声线已然不复之前的气愤,而像是受了惊吓。
朕没有接他的话。“朕想令殿上诸位都思考一下,若你是吐蕃赞普,你原本就打算全灭吐谷浑。眼见胜利在望,慕容起却在你眼皮底下跑了,你知不知晓?”
“自然是知道的。”众臣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