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阳光不遗余力的从窗外透过浅色的纱帘照耀着室内,病房里的采光很好,整间屋子看起来既亮堂又开阔,。
做工精湛的门轴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动静,季澜反手关上房门,锁舌咬合的声音也只是极其轻微的一声响动。
隔音的建材将屋内和屋外划分成两个世界,季澜按下墙上的按钮,自动拉合的窗帘将靠近走廊的门窗尽数掩盖,彻底杜绝了德钦从外头偷瞄的可能。
“季…季澜?你怎……”
狼狈又急促的喘息将说出口的字词尽数割裂,口腔里弥漫上的血气和胸腔里渗入骨髓的钝痛为发声这件事情加上了千斤重的负担,靳寒虚弱不堪的歪斜过整个身子,他似乎是想从躺椅上下来的,但他的肢体和躯干并没有帮他达成这个愿望的力气。
“黎叔叫我过来的,为什么不吃药?”
季澜需要垂眸才能跟眼前这个比他高一头的男人对视,他迈步往靳寒所在的躺椅边上走,纯粹是出于本能的抬手去扶了一把。
曾经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失望仍然存在,该介怀的事情他还介怀,该过不去的坎还是过不去。
可他没有办法控制心里的仓皇和疼惜,他是爱靳寒的,没有人会对险些丧命的爱人无动于衷,他终归只是个心肠很软的普通人,哪怕他明知道靳寒要用这种手段求他回来,他也难逃其中。
没有食物的胃里叫嚣起了神经性的抽痛,长途旅程的久坐也让旧伤重重的腰腿产生抗议,季澜扶着躺椅半跪去地上,小桌上零零碎碎的药瓶吸引了他的注意。
医院开给靳寒的止痛药是副作用最小的那一种,他拧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两颗,然后在靳寒惊异又激动的目光下神色平和的咽了下去。
“我腿疼,吃你两颗药,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吃止疼药?”
季澜有意识的摆出了一副疏离冷漠的态度,苦涩的药味在他嘴里蔓延开来,他顺手拿起一边的水杯想把这股苦味冲下去,但却在拿起杯子的那一刻怔了一下。
不是什么保温的水杯,也不是骨瓷的茶杯,靳寒的水杯是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上面的logo和花纹已经褪色了,但他还是能认出来,这是他那天晚上托小老板给靳寒送得外卖杯子。
“我不是……不是不吃……吃完脑子乱…我想,我想快点好……季澜,我想快点好,回去找你,所以我,我不敢……我不敢吃这种药……”
每一个字都带着寡淡的血腥气,靳寒后仰颈子靠上躺椅上方的枕头,他捂着伤口艰难的挪动了两下,面上的惊喜之前还没消退干净就被一种自嘲又落寞的表情取而代之了。
子弹嵌在离心口不到两厘米的地方,弹头还带有神经毒素,他是正八经的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来,他现在每做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在受凌迟之刑,贴身的衣服总会被冷汗打湿,一天至少要换五六次。
可他不敢表露出半点苦楚,他笨拙动了动脸上的肌肉,试图摆出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我没有…故意闹什么,我就是想……就是想快点回去找你,我已经……咳――!咳…我以前的毛病……已经快好了……”
“季澜……季澜,你再等等我…很快了……真的,很快了。”
维持生存的呼吸带着灼烧胸腔的剧痛,靳寒弯起自己满是血丝的眼眸冲着眼前人露出了一个还算好看的笑脸,他额上全是汗水,疼痛所致的冷汗顺着他那张原本刚毅英俊的脸颊簌簌滚落,一时也说不清只是汗还是混着泪。
他离季澜不过短短几厘米的距离,从前根本不用他主动,季澜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把这点距离变成负的,可他现在却不能跨过去,这是一道他自作自受的天堑,每时每刻都让他痛苦万分。
他的心理状况是真的在好转了,他接受了医生的治疗,心理疏导、催眠引导、药物辅助,他接受了所有的治疗手段,唯一不够配合的一点就是他拒绝了循序渐进的治疗计划,他要医生用最短的时间协助他克服旧事的阴影。
眼动脱敏与再加工治疗是近年新兴的疗法,这个疗法需要患者主动复现创伤记忆,医生再用动态事物吸引患者的眼球运动,从理论上来讲,创伤性记忆主要封存在右半脑,视线的活动可以增快脑内传感,从而刺激神经传导互动,使停滞的创伤性记忆逐渐动摇,但这个疗法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只是被当做一个辅助手段,并没有受到业内的认可,但靳寒却选了这个。
他明白比起依靠其他东西来转移注意力,接受并克服令他痛苦的东西才是最有效最简洁的途径,所以他主动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情,无论是他母亲的死,还是他被关在库房里那些日子,他清晰的回忆起了所有的细枝末节。
被刀子捅进身体的疼痛、被褚家遗忘在黑暗里的绝望、被褚熙当成一条狗来差使利用的屈辱,他躺在治疗室里将所有的场景在脑海中复现,重新去经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其实个很坚强的人,假若软弱半点,他就会死在边境那片吃人的林子里,时光早已给了他勇气去接受这些漆黑且沉重的东西,但他就是不曾察觉。
用于辅助的药物带着各种各样的副作用,缓解失眠和焦虑的药品其实就相当于镇定剂,他厌恶神智脱离掌控的滋味,也不喜欢那种浑浑噩噩的混沌敢,但他还是按时服了,他需要睡眠来缓解治疗所致的疲劳,医生再三警告他不能操之过急,可他真的没有多少时间。
兴许就是因为有所希冀,他的治疗一直算是顺利,精神状态也要比一般患者坚韧一些,正常的治疗流程中有一个植入积极思想和正面记忆的环节,靳寒直接跳过了这一步,他不需要医生帮助他建立什么美好的构想,因为他的记忆里已经有季澜了。
枪击恰好出现在他大幅度好转的时候,褚熙手下的疯狗在正主垮台之后不计一切代价的想要杀了他报仇,医院的安保固然很好,但却不能做到真正的水泄不通。
杀手伪装成医护潜入,德钦凭借着异于常人的第六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被阻拦的杀手只能选择在将近百米开外的地方开枪,这才使得那颗原本用于近距离射击的大口径子弹没有彻底豁开他的胸口。
他连着上了很多次手术台,写着新年快乐的那条短信是他在反复被推进抢救室的间歇中发出去的,他根本没有握住手机的力气,护士替他拿着,他用手指艰难的触碰屏幕,趋于模糊的视线和总是断片的思绪让他没有办法发出一条字词准确的消息。
他受了很多罪,经历了极其痛苦的抢救,可在那些反复挣扎的时日里,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恐。
于他而言,上手术台的次数越多他才越觉得心安,一年前经历这些的是季澜,他这个厚颜无耻的罪魁祸首,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赎罪。
“真的,再等等我……很快就回去了,等我回去……我全都改…我们……我们重新……季……季澜……?你……”
靳寒仍在用嘶哑的声线解释着,他像是个乞求回应的弃犬,虚弱艰难的摇晃着满是尘土和污秽的尾巴,试图求得哪怕一个眼神的怜悯。
他在季澜起身的那一瞬间变得仓皇无措,他伸出已经有些嶙峋的手掌去扯季澜的衣角,他迫切的需要一个回应,哪怕是尊严尽失的去求,他也愿意去做,因为在此之前的季澜只是从他身边离开了,从没有告诉他会不会回来。
地狱和天堂往往总在一线之间,靳寒的手指隐隐一颤,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衣料的时候蜷缩了起来,身体腾空的处境让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靳寒不敢挣扎也不敢乱动,只能僵硬又呆滞的任由季澜将他从躺椅上打横捞起来。
“没有这种可能,重新开始,太容易了。”
季澜抱得不轻松,靳寒瘦归瘦,但毕竟骨头还在,从躺椅到床边短短几步路走过去,他就被累得有点气喘。
“……你养伤,该吃药必须吃药,我可以暂时不和你计较以前的事情,一切等你伤好之后再说。”
季澜把他抱去床上之后又回到桌边取了止疼药和水先后递到他唇边,喂水喂药动作依然小心得体,但却没有从前那种纵容之极的耐心了。
指尖掰开齿关把药瓶送进去,再用杯沿压住下唇往里倒水,季澜神色和缓的做着这一切,的动作之间颇有几分给靳球球塞驱虫药的意思,起承转合,毫不手软。
“你别妄想着什么重新开始,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
季澜边说边抬手擦去了靳寒嘴边的水渍,细白精致的手指已经恢复如初了,一年时间足以让新生的指甲重新变得平整光滑,但再长的年月也不可能修复心里面的刻痕。
“靳先生,我在你身上白耗了十年,我不后悔,可是我委屈,我不甘心,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我不该像你一样睚眦必报,可我受不了。”
将心理最阴暗的一面尽数剖开的滋味令人愉悦,不是所有人都能堂而皇之的把肮脏卑鄙的念头说出口,他用了十年时间给靳寒挥霍糟践,他被耍得遍体鳞伤,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所以这十年是他最好的筹码。
他从来都不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他以前可以想尽办法跟靳寒耍心思讨关注,如今更可以做得变本加厉。
季澜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按着靳寒的肩膀帮他掖好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他俯身的动作下被缩进到无限趋近于零,可就在即将吻上靳寒额头的时候,他倏地停下了动作。
“所以我要你至少赔我十年,至少像我对你那样耗上十年,只有这样,十年之后,我们兴许才有可能重新开始。”
楼里有空屋可以供季澜休息,这处庄园是洛萨的,靳寒出事之后,疗养院里就没再接待过任何一个病人,周围的警卫加倍,连安保设施都统统更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