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 戴林间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第5章

孟先生爸妈毕竟还是没离婚。

大院里外的邻居都来劝,单位领导也劝:好好的离什么婚哪?不为名声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哇。吵架?哪家夫妻没吵过架啊,床头吵架床尾和,忍忍一时气,过去了不就完啦。越吵越亲嘛。打人?唷,打人是不应该,况且孟家男人当兵的,那么大力气哩!瞧瞧小让,那小身子骨,怎么能打人呢?你看,小孟都跟领导保证了,以后肯定不动手!要是他再动手,就跟我们说,我们大家给你主持公道,还有单位领导,让领导来评理!哪有什么一回二回的,哪家没本难念的经呢,谁都有个犯错的时候,改了不就好了,对不对?

我不再提去孟先生家住的话了,他也不说。孟先生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像条训练有素的小猎犬,这下子更闷声了。

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孟先生没有写。他平时很听话,老师相信他事出有因,和蔼地问为什么没有写,孟先生只说了句:

“不想写。”

老师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比唱大戏还有趣,我在旁边听得想喝彩叫好。其实我也不想写,但没胆子忤逆老师,更怕老师跟我妈告状,所以咬牙写了,还违心地把我爸夸了一通。

我爸前两年虽然回家也不勤快,但时常写信,间或还寄包裹回来。这两年他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信却像院里李奶的头发,日渐稀少了。

我妈总说:“你可得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才有用。像我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都是一边背书一边割草,你要珍惜。你爸去外地挣钱图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诚惶诚恐。

好在老天赏脸,我学习不算坏,多用功时,偶尔也能名列前茅。我爸在信里不忘问我学习,我妈都会如实告诉他。我爸一高兴,就说要买东西奖励我,商店里有卖小汽车模型的,很洋气。

我妈看完信,转告给我,问想要什么。

我平日里有许多想要的东西,吃的,玩的,但没想过要小汽车。第二天我在学校里想了一整天,班上那个局长家女儿有一套水彩印章,得意洋洋地拿到学校里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让她印在手背上,我回家就跟我妈说想要水彩印章。

我妈直皱眉头:“那个有什么用?你别拿来家里到处戳!”

她反驳得不容置疑,倒让我立刻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我爸寄回来一辆玩具小轿车,墨绿色的,一只手那么大。我妈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笑着问:“你爸对你好不好?这个好贵的,你爱惜点,别摔坏了。”

我还是想要印章,尽管这个肯定更贵,也更高级。但我不得不极力表现出由衷的喜悦,装作爱不释手,为此还在我妈跟前夸张地手舞足蹈,逗得她开怀大笑。

她在信里说我很喜欢,我爸也很高兴,说就是嘛,他猜我肯定会喜欢。

第二天孟先生问能不能去我家吃饭,我求之不得。吃完饭,他和我在房间里写作业,我忽然抬头,发现他在看放在桌边的小汽车,就拿过来给他看。他把玩了一阵,似乎很喜欢,刚好我妈进来,他立刻把小汽车放下了。我说送给他,他不肯要。临走的时候,我把小汽车偷偷塞进他书包里。

第二天去学校,孟先生跟我说谢谢,抓了一把糖给我。我又递给他一颗,自己剥了一颗,我们两个就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没两天,我妈就发现了小汽车不翼而飞,知道实情后把我数落了一顿。

送给孟先生我才不心疼,我恨不得什么东西都要两份,好变着花样和他一起玩。

那阵子总是下雨,我和孟先生坐在台阶上吃糖。一大块糖抿在嘴里,化得还剩一小半,孟先生就会慢慢地跟我说家里的事情:爸妈又吵架了;爸今天喝醉酒摔了个碗,妈收拾瓷片,割伤了手;爸今天又威胁要打妈,只不过没动手……

我说:“你害怕吗?”

他摇摇头,愣愣地望了外面半天,雨水像不断的白线,织成一片湿淋淋的雾气,才又点点头。

有天刚放学,我还在收拾书包,忽然有几个孩子跑进来,大喊:“何遇君,你那个疯子姑姑从疯人院跑出来啦!”

我“噌”地跳起来,连骂他们都顾不上。

我姑姑送来一篮子鸽子蛋,上面用花布盖着,她说她去了大院,才知道我们已经搬家了,不好去我妈单位上找,才来学校找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淡淡的,好像我们不是搬了家,只是出门买菜去了。

她又说这是朋友自家养的鸽子蛋,比外面卖的新鲜,也比鸡蛋有营养,让我妈回去每天早上给我煮一个吃,能长高。

说完她就走了。

正在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小孩见她过来,全部轰然散开,连影子都怕被她踩到,等她拐过街角,一窝蜂围上来看:

“吃了疯婆子的蛋,你也要变成疯子!”

孟先生让他们走开。他们一边拍手一边笑,笑声灌满了一整条街:

“何遇君要变成小疯子啦!”

孟先生替我把花布重新盖好,问:“你怎么都不生气?”

我的确生气,但不等怒火烧红脸颊,心里已涌上一股悲哀。

“他们说得对。我姑姑的确是个疯子。”

孟先生不说话了。隔了很久很久,我才听他在旁边轻声说:

“可是她人很好。”

那篮鸽子蛋一拿回家,就被我妈送了人。我心里实在有些怨,但似乎又没有怨的立场。我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馋嘴过,为篮鸽子蛋生了三天气。

我姑姑叫何俭芳,我小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长大后――千禧年后,她似乎以写作为生,但又和朋友在乡下养鸡养鸭。

说是作家,却名不见经传,我并未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或许她用一个晦涩的笔名将自己藏了起来。至于她的这个朋友,更是从未有人见过,我甚至怀疑这个“朋友”是否真正存在。

毕竟我姑姑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我记事起,我爸和姑姑似乎就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我第一次见她是爷爷过世的那一年,我爸铁青着脸,把我推到灵棚外边的一个女人面前,咬牙切齿,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蠕动:

“这是你姑姑!”

我大吃一惊。

原来我竟还有个姑姑!

这位被我称作“姑姑”的女人个子不高,藏青色的外套已经洗得发白,里面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衬衣,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颜色:像擦过锅灰后重新洗过一遍。使人一见到这颜色,鼻端就萦绕着锅灰与炭花的气味。底下趴着两条肥大的黑布裤管,绝不与时兴的喇叭裤沾边,更像是从已经入殓的小脚老太太身上扒下来的。

如同她的一身衣着,她的年龄也让人心生疑窦。

爷爷生前的同事、朋友,同时也是大院里的邻居,在这间大院里共住了大半辈子,好比寄居在同一头牛身上的牛虻,互相知根知底。见了她,人们都勉强露出尴尬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骇然,像一粒石头扑进水里,倒影竟分外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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