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果问我这世上最糟糕的念头是什么,我会说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当这个念头从脑海深处试探地伸出头时,不论有意无意,都说明这脑子的主人已然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并且这个选择后患无穷,甚至会让他的人生毫无征兆地驶向另一条未曾预料过的路。而这选择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好比一个酿成火车事故的醉醺醺的扳道工。
那天晚上我和瞿男的面前空了很多酒瓶,绿莹莹的像是生化电影里冒酸泡的腐水。她并没有怎么喝,杯子里的大半酒水都被她长时间哭泣造成的肌肉痉挛和脱力洒得到处都是,在油垢厚腻的羽绒服上喷下点点印子,她也不擦,任由蒸发了去。
很多东西现在回想起来,都像隔了一层漾漾不平的水波,又或是在夏天四十度的高温下眺望远处的柏油马路,不知道是大脑的记忆欺骗了你,还是一整个世界都产生了幻觉。
我看清瞿男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时,后脑的所有发根仿佛被一只手不厌其烦地摩挲抚摸过,带来微乎其微的战栗感。
“你以为拿到毕业证就好了?别忘了你工作谁给的,要让你在这一行混不下去,我有的是办法。”
“你真的有这么忙?我回头打电话问你们李总,撒谎的话,后果自负。”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今天下午你到我宿舍来一趟。”
“我在你单位楼下,下来跟我吃饭。”
最后一条显示的时间是三个月前:“我想你了。”
发件人都显示的是“查朋义”。
瞿男捂住自己的脸,发出悲切的呜咽:“……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一直找我……”
我感觉自己被妖怪捏住了喉咙:“他――你――”
查老板对瞿男……这可能吗?
我一定是在发梦。
我怔怔望向她,她突然前倾,一把攥住我拿她手机的手,桌上的酒瓶叮凌闷响成一片:“我没骗你,我没骗你!他是个禽兽!你信我,求你信我……”
像在玻璃上来回摩擦的金属片的声音,眼睛肿得仿佛用剪刀在发泡的面上扎了两个大小不均的浅孔。我满眼都是这张被泪水泡得起皱泛红的丑脸,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研三……研二。”我递过两张纸,她满脸乱揩,纸屑飞得到处都是,从包里扯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我不敢跟人说,好不容易毕了业,他答应以后不找我了,但是没过多久又……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会换很多号码给我打电话,他说他认识很多人,我请了长病假,他就给我领导说,我真的不知道跟谁说……求你信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真的没有骗你。”
那些纸是第四人民医院的诊断书。
鉴定患者患有中度抑郁倾向,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伴有自杀倾向和幻觉。
坐在角落数钱的老板频频射来好奇的目光,我伸手摸钱包:“师姐,走吧。”
“不,不,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她死死拽住我的袖口,我示意老板算账:“我不走,我们换个地方。”
她终于安静下来,无法自制地抽噎,骨头和肌肉摩擦出嘎吱嘎吱的怪声。
这天晚上对我来说完全是一场荒谬的幻觉。
我记得瞿男最早很爱围着查朋义转,每回我有事找她,她都说“我在死鲜Π旃室”或者“我在教学楼哪个教室问死鲜ξ侍狻薄K那个跟另外一个导师的室友,谈起她总是毫不掩饰的嗤之以鼻,叫我不要和瞿男走那么近。
“她特别有心机,哪天你被她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就是想争导师的宠吗?你另外几个跟查老板的学长学姐都烦她,我看她恨不得拴在你们查老板身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瞿男不愿意再抱着记了许多问题和参考文献的笔记本去见导师了?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后来她总是让我陪着去见查朋义,那时候知道了她对我的心思,以为她是借口想跟我相处,面子上不好推拒得太频繁,但每次见她因为我的答应而欢欣鼓舞,心里免不了浮起居高临下的轻视与近似遭人玩弄的厌恶。
有时她缠得太紧,连从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风吃醋的孟先生都有意无意地问起:“你那个师姐这么喜欢找你?”
我陡然升起一股厌烦,告诉她,师姐,我现在不方便,周末再一起。
周末她又来找我,说在食堂或者宿舍楼外面等,然而那时我都不在学校,于是惺惺作态地跟她道歉,说对不起师姐,我有别的安排,去不了,你自己去吧。
随后心里立刻感到一种类似于报复得逞的快意。
也许就在我有意缺席的某天,瞿男孤零零地穿过清静的走廊,走进查朋义的办公室,看着他文质彬彬地坐在椅子上,耳朵里灌满了侮辱轻贱的话。
但我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她,她也没有提过,才使我的良心得以苟且偷生。
瞿男说,原来他俩经常一起吃饭,查朋义问起她的家庭,父母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情况,得知她家境窘迫后,表示十分同情,主动给她提供兼职,让她很快还清了本科的贷款。爸妈知道后也很高兴,说不愧是好学校,你这老师太好啦,要好好感谢人家。你多做点别的工作,早点毕业,好攒钱给你弟弟买房,才好减轻家里负担。
那段时间她一想到查朋义,就会感激地掉眼泪。从小到大,她是姐姐,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关怀备至过。
查朋义学术严谨,私下却很风趣,爱和手底下的女学生开玩笑,捏捏脸摸摸肩膀是家常便饭。起初她心里不太舒服,有一回下意识躲开,查朋义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掉头就走,她为此愧疚得无地自容,一整晚没有合眼,第二天在办公室里跟他道歉,查朋义冷言冷语,她难受得一下子哭了出来。
查朋义顿时脸色大缓,让她坐在小沙发上,还亲自倒了一杯水,环着她的肩膀替她揩眼泪,说自己在美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方面没有太注意,可能她思想比较传统,无法接受。查朋义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应该慢慢适应,这是将来到社会上都要面对的事情。
瞿男说,谢谢死鲜Α
于是查朋义走哪儿都带上她,说这是我的得意门生。
那几个男学生听了,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但她还是不习惯查朋义的“洋派礼节”,每次他撩她的头发,握她的肩膀,她的牙关都咬得比石头还紧,手心里掐出血红的指甲印。
我觉得这样不对,但不敢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立场指责他,瞿男说,我只是他的学生,而他是德高望重的老师。
我觉得是自己没见识,大惊小怪。她说。
这煎熬一直到研三上学期的期末,查朋义带她参加一个会议。
她激动地一路上都在说话,本子上记满了会议上各个专业研究人士发表的新论文观点。查朋义听得不耐,打断了她,说这种机会以后多得是。然后稳稳停住了车,把手按在了她的膝盖上,缓慢而有力地向上抚摸,认真得像他平时讲解研究课题。
她惊恐地几乎从车里跳出去。
查朋义沉下脸,说我什么朋友都有,你尽管去告,想整你我连脑筋都不用费。你还想要毕业证和学位?回老家跟你爸妈种地吧。
她痛哭流涕地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