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为一个皇帝,姬飞轻相当勤劳。
六年前,父皇去世,他作为独子,十二岁便坐上龙椅,以稚嫩的手指号令天下苍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幸好,父皇留给他的都是忠良老臣。三朝太傅为他解经论史,白发将军替他征战天涯……这些长须飘飘、腰身佝偻的老臣们,以苍老的手掌,为年幼的皇帝撑起整个帝国。
姬飞轻在感激之余更加发奋,文辞韬略,经纶国策,自不必说。
他的少年光阴都夹在书卷里,与古人秉烛夜游,参尽悲欢。灯花燃尽了,他在一片黑暗中惊醒,看见洁白的杏花开了满窗,水珠晶莹滚落。已经下雨了。
成长也像是突如其来的夜雨,惊醒时,他已是沉默坚毅的青年。冕旒朱玉下,漆黑的眼睛让人心生畏惧,想起他神圣的先祖。
今日早朝讨论驱逐北狄。阴雨烟蒙的清晨,大将军和往年一样主动请缨。众臣纷纷附议,只听姬飞轻说道:
“我来亲征吧。”
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众臣齐声阻止,极言不可。见姬飞轻不为所动,满朝文武纷纷下跪,“啪啪”磕头,高喊“圣上三思”。
僵持许久,姬飞轻挥袖:“罢了罢了。”
众臣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这天和往常一样。姬飞轻裁决下令,催促述职。散朝后,侍从把倚叠如山的奏折抬入御书房。姬飞轻在深夜批阅,朱笔小楷,孤灯照壁。
疲倦的一天后,他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想必是忘了喝安神茶。
这是个夏末的深夜,雨已经停了。微凉的花香飘来,在漆黑的高宇内打转。四周很静,他能听到檐底的铃声,在巨大宫殿的上空回荡,散入万家。
他没出过宫,对浩瀚山河的想象都来自军事地图。铃声越飘越远,他仿佛看见鳞次栉比的房屋,那芸芸众生的窗户。他为他们立户籍,开农田,正纲礼,逐戎狄,让他们温暖相抱,安然入睡。而此刻,他躺在偌大的宫里,忍受着死寂。
在广袤的黑暗里,年轻皇帝心头那些浩大辉煌的东西渐渐远去,他开始在花香里思念母亲,她喜欢养鸟,笑起来右脸有酒窝。可惜红颜薄命,她在他六岁时去世。白纱在她身旁飘荡,五彩鸟雀在雕梁间飞翔,呼呼啦啦地冲出窗去。
姬飞轻埋在柔软的被里,泪水无声流下。他心想母亲你看到了吗,我在努力做个良君,我会让这天下变得更好。
他止了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许多幼年的画面冒了出来:父皇拉着母亲赏梅,雪花一片片飘落在肩头,湖水翠碧生冰,他们彼此凝视……姬飞轻痴痴回忆着,恍然一惊,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瞬间孤独得难以忍受。
童年时,他总是盯着银笼里的鸟,心想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母亲去世后,父皇连见我都不愿意,我好想找人说说话呀。
这么多年了,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看书,孤零零地长大。
没有一个伴儿。
他想起今晚批过的折子里,李尚书提议选妃。他本来觉得太早,否了折子,但这一刻恨不得起身跑回御书房改掉。明天早上,他下定决心,早朝时下令选妃。
“呼呼――”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奇异的声响传来,如无数鸟雀在狭小竹笼里扑腾,声音越来越大,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空,向他逼近!
姬飞轻跑到窗前,看见了最瑰丽的梦境都无法描绘的一幕:
一位少女,在漆黑天幕的中央飞翔。
巨大的铁翼在她身后展开,徐徐扇动。白色的烟雾从双翼间升起,扶摇入夜,仿佛画上的仙人。
夜幕大风,长明灯火飘荡,银丝鸟笼在风中起伏,琉璃瓦上金光流溢。远处,白瓷般的宫女提着盈盈宫灯,光线映在落花残雨里,点点星星。从天到地,漆黑一片,唯有这水晶幻境似的浩大皇宫。
少女的身体都浸在黑暗里,唯有洁白的赤足被皇宫的灯火照亮,仿佛也是水晶的。
姬飞轻看呆了。
她完全落入宫殿的光芒了,姬飞轻终于看清她的脸――那一刻,他觉得整座皇宫的灯火都熄灭了。他紧紧盯着空中的她,心脏随着她身后的黑翼,一声一声震动,咚咚咚仿佛要跳出胸膛。
那神女发现了他。那神女对他招了招手。
姬飞轻梦游般走了出去。
风声浩大,花香冰冷,水晶透亮的宫殿与漆黑无涯的夜幕连成一片,中间只有两个小小的黑影。一个仰头伫立,一个浮在空中,身后铁翼起落。
她是下凡的神女吗?姬飞轻痴痴地望着她,却不敢开口惊动。她有一双美丽威严的眼睛,此刻水晶般映着灯火。
忽然,她张开了紧抿的唇,洁白的贝齿在红唇中隐约:
“你,不可纳妃。”
这清脆的神谕从空中一字一字传入姬飞轻耳中。他过了好久才明白含义,立刻点头答应。
似乎惊诧于他的坚定,神女眨了眨眼:“你不问为什么吗?”
因为,你可以留下吗?
他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垂眼说:“为什么?”
她得意地笑了:“因为我,来自三百年后。”
“轰!”话毕,她的铁翼狂扇,巨风冲向姬飞轻,他以袖掩面,却忽觉得肩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飘忽似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