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夜
我缓步穿行在那片玫瑰园,花瓣擦过我的手背,像丝绸一样柔软;露水滴在我心上,珍珠般掷地有声。灌木丛中遍布尖刺,我从那里走过,没多久便满身伤痕。
昨天,我见到了你。你站在花园中央,身边是玫瑰色的火焰;你扬了扬海蓝的长发,踩着石阶,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的视线停在你身上,眼中一时没了别的色彩。你身后是我要去的地方,而你挡在我跟前,神色里满是警觉与轻蔑。
“黑客。”你说道,“调查法院的防护系统费了你不少心血吧?四天时间够不够你搞清状况,好通知你的同伴按部就班?”
当然了,我从没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修普诺斯学会表面上从事学术研讨,实则投身于破解各个机构严防死守的密码,每一次行动都力求滴水不漏。遗憾的是,我们中的一人还是出了差错,他在雅典执行任务时被逮捕。当地法院业已介入此案,嫌犯尼奥比面临被起诉的境遇;一旦院方对他展开背景调查,必定会揭露出更多的秘密,甚至学会也将受到牵连。因此我接过指令,我会在公审前后进入资料库,把尼奥比的信息偷梁换柱,最好能带着他本人远走高飞。
“现在的黑客都这样大胆了,提前几天来法院踩点,只为让自己看到一座永远无法突破的信息墙。”你送给我一个嘲讽的笑,像是看透了我的全部伎俩。
你在等我崩盘,如果我就这样回去,我将无法在学会找到容身之所。所以我也笑起来,准备逐一回敬你对我的羞辱。
“雅典的法院已经窝囊得要靠园丁充当门卫了,该不会再想着用玫瑰砌墙来抵挡入侵?――不过我总觉得,相比拿花做为屏障,你这副容貌对于外敌更具迷惑性……”
我拿到的不止是情报。皇家玫瑰园与法院仅一墙之隔,表面上是给后者提供鲜花,实则由专人看守,监察一切试图入侵的不法之徒。
如今的法庭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光,法官们蜷缩在共治时代的余晖里残喘,一旦由智库来接管案件审理,他们的专业技能将仅供自己写作回忆录。不过在这之前,该顾及的面子仍然要保全,法院还留有相当的自治力量来捍卫自己的权威,玫瑰园就是这种力量的具体形式。“皇家”是一个隐喻,它代表了那些早该逝去的东西,一如消失在百年以前的君主政体。
你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快,我捕捉到你脸上微妙的变化,心下已经了然。你不喜欢被人谈论自己的长相,那对你更像是可有可无的赘物,掌握到这一点就足够使我占据主导位置,在恰当的时机激怒你。
你没让我说下去。“你不会天真得以为威胁到你的只有眼前的我吧?”你这样说着,一面轻轻敲击脚下的砖石,自以为能够翻盘。
所谓的戏剧性就表现在这一刹那。我在你的后路悄悄埋下隐患,等着你亲自把它引爆,而我乐于欣赏你错愕的模样。你触及了某个开关,然后稍感意外地低下头,发现从玫瑰园到法院的信息网已经被我切断。
可接下来你并没有显得不知所措,这让我有些失望;相反,你丢掉自己所能倚赖的一切依靠,索性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对我说:“来吧,我们谈谈条件。”
我自然愿意奉陪。我靠在离你不远的石柱旁,撑起一条腿,揣上手与你对视。
“要是我在你来的路上设下警卫,现在的你会在哪里?”你指尖刮擦着石板,像在谈论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算得上是个顶尖的技术黑客,我不准备抓捕你;事实上,我们正需要一个擅长铺设数据墙的人,来协助法院建设新的分部。”
“这是法院的意思?”
“不――只是我突如其来的想法。”
私自谈判,拉拢外敌,这对你来说算得上渎职。我只觉得有趣,不代表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不过我还是表示自己可以试试。和你走在一起能叫我心情变好,仅此一点就值得我犯险,何况我根本不打算与你达成什么承诺。所以在第二天,我又来到这里,你等在老地方,手里还捧着干枯的花束。你我之间不需要剑拔弩张,有大把的时间供我们促膝长谈。
这也是我计划中的一步。我不会傻到在一开始就让自己的意图被人看穿。皇家玫瑰园是块难啃的骨头,与其尝试着正面突破,毋宁先抛出黑客身份,给看守人造成误导,再由其他人伺机攻进漏洞。这就是命运最大的讽刺了,你信任我,而我将此视为笑柄,并盘算着如何从中榨取最大的利用价值。
交谈中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因此我也递上我的――实则只是学会送给我的代号,米诺斯・格里芬。
“看过但丁的长诗《地狱篇》吗?”你问道。
我抬高眉毛,把这视为对我的嘲弄。我生活的家庭守旧而富足,十六岁前我拥有一整座书库;我能随手理出迄今为止所有诗歌典籍的珍本,从萨福献给美神的莳萝数到奥维德任意妄为的偷情艺术,像数天上的星辰。
而你下面的话却叫我颇感讶异。你说:“在那里也有一位米诺斯,驻扎在地狱的第二环审判罪人,用尾巴缠绕在身上的圈数决定把他们放入第几层。”
我丢给你一个不屑的表情。这不是一个好玩笑,大多数时候我面对你能应答自如,偶尔也会有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你搬出些古代经典妄加引用,叫我实在没法恭维你的素养。
我的沉默给了你鼓舞,你以为自己赢得了胜利,因此你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就是但丁笔下的你,我尊贵的地狱法官。”
于是我告诉你,我没有去法院供职的打算。毕竟未来会是集成信息的时代,改行做一个设计师更有前途,谁会属意法官这种早该被淘汰的古老职业呢?
但你不同意我的说法。
“下这种结论为时过早,无论应用得多么广泛的技术网络,都得有个维护人。设计师充其量为它打个草稿,最终能影响到成品走向的兴许就是那些大权加身的法官。”
我偏起脑袋:“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老师,鲁格尼斯先生。”
我听过这个名字。他算是这座玫瑰园里的前辈,上一任卫巢者――这是学会对这类人通常的称呼,皇家玫瑰园就是他们搭起的巢穴,保护着法院不受黑客侵扰。
“奇怪的看法,我是说鲁格尼斯――他怎么了?”
“他已经去世了。”
你平淡地叙述着事情的始末,但我仍能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你对这个人的珍视。
鲁格尼斯,赛奇法院倚重的卫巢人,兢兢业业工作到三十六岁,在某次追踪黑客据点的行动里受了伤。那会他人在野外,搞不到止血的药物,只好就近用身边的杂草做简陋包扎。到天明时分,他晃荡几下,倒在了你眼前;你认出他手臂上除了最常见的白茅,还混有一种红花铃兰的叶子。
这一次的任务算不上完满,不仅让法院失去了卫巢人,还暴露了你们的位置。有人朝着鲁格尼斯倒下的方向走来,并声称他在十六年前偷走了自己的幼子,“维达在上,这是你应得的。”那个人说道。
“但事实上我是被人丢掉的。当时他们的组织在北欧被追得无处藏身,于是我成为了一个理应遭到抛弃的累赘。我的老师决定把我带回雅典,独自抚养我成人。”你望着远方出神,“等他们过来的时候,我带着他匍匐在一道山沟里。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把铃兰掐进手心,随时准备与他们拼个同归于尽――所幸那些人没找到我,这是我唯一感谢上天的地方。包扎工作是我做的,天色太暗了,我没法看清手上药草,铃兰的毒顺着血液进入鲁格尼斯老师全身,是我的失误害死了他。我和你一样有着黑客的血,只要它还在我体内流淌,我就无法为老师的死赎罪。”
说话时你总是看向花园一角,那里静静生长着十几株红花铃兰,它们是杀死鲁格尼斯的铃兰的后代。这是你独特的忏悔方式,缅怀恩师,同时提醒自己永远谨慎。
皇家玫瑰园的卫巢者离群索居,一如孤单的水鸟,但周围不乏有与你类似的人。抛去别处的不谈,法院的藏书楼同样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所在,里面总揽了各类绝密收藏,做它们的管理员很难再和外界打上交道。我从没见过哪个法院坐拥如此海量的珍品,那已经远远超出书籍的范畴,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院方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仍然能把持原有的权势,为此他们需要不遗余力地提早开始经营。
我所在的时代嘈杂而善变,纷至沓来的新发现足以让人麻木,公众尚未消化既有的知识,早有拓荒者向着灰暗地带一拥而上。人们不断挤占新的领域,不知疲惫地蔓延,像霉菌在麦片上扩散。
“霉菌”,我用一个不太正面的比喻来形容漫无目的地追赶潮流的那些人,这似乎对真正潜心研究的人不公平,而我绝不会为此感到不安。既然追求效率是几个世纪以来的趋势,那么把决定权交给一个非人的存在兴许会更好。
当下最火热的工程,柯罗洛斯神经共享计划,旨在实现最均衡的分配,同时消除潜在的极权。对此我本应该嗤之以鼻。说实在的,我并不在意权柄被移交到什么地方;我并不信任这个过于臃肿的世界。每时每刻诞生着成吨的信息,所有人都在无止境的接纳中迷失方向,表皮的虚浮与心灵的皱缩在同一个躯体上达成怪异的和谐,那是终日浸泡在浓盐水里才会出现的样子。
但我很快就被证明想错了。柯罗洛斯能在人体四周形成天然的感应场,调取最顶级的传感设备,甚至都用不到实体线路;接通外网的联结犹如一层轻浮的泡沫,只有当事人手里的控制器知道如何捕捉到它。最得天独厚的或许是这门技术的屏蔽设备,设计师们精心打造了一具透明外壳,使它能过滤掉外界大部分冗余数据――“仅仅取你所需”。我喜欢它的简洁,对清静环境有着绝对需求的我不会拒绝拥抱柯罗洛斯。
雅典是柯罗洛斯系统的先行地区。在我和你达成共识之前,就已经投入使用这项技术。事实上假如初次见面你就用上铺设好的联结,我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了解到这点后我对你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一个对过去怀着无尽歉疚的人,该有多大几率脱胎换骨,好适应眼下的生活?
你并不喜欢这起工程。柯罗洛斯正在向着全世界发展,它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神识库。“神识”这个称呼为它赋予了浓重的宗教意味,代表着公众的敬畏之心,这让你觉得危险。当你略显担忧地对我说起它时,我认为你在怀念某种注定会逝去的东西。
“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宁愿相信我这样的黑客,也不给自己的同伙们留条退路。”我带着几分恶意对你说道,“我得提醒你,到现在法院都不知道你私下干的勾当。要是我突然肯洗心革面向他们投诚,你昔日的友人会因为你的擅作主张视你为仇雠。”
“我只是在印证老师的看法。今天的黑客没准会在将来成为规则的制定者。想想看吧,格里芬,集成网络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普通人已经不太能够明白其中的原理了,更别说操作这些精密的仪器。我们太需要精通全部技术的人,即便做不到操控全局,至少能够在小范围内维持系统稳定。”
我有身为黑客的优势,因此你希望与我联手应对未知;可我并不认为自己该对未来负责任,擅长这门技艺的人不止我一个,你会挑中我,不过是想当然地以为习惯独处的我像你一样寂寞。孤独是一种高贵的特权,而你并不以此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