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新衣
年关新衣
王富贵那尖细刺耳、带着浓浓酸腐气的嗓音,如同冰水泼进了滚油里。
院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咙。
王婶和赵寡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熟悉的恐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往凌战身后缩了缩。孩子们也像受惊的鹌鹑,停下打闹,紧紧依偎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篱笆外那张阴沉刻薄的脸。连沈厌脸上那套炉火纯青的市井热络笑容都迅速冷却,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冰冷的警惕,抱着酒罐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
只有凌战,仿佛篱笆外刮过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穿堂风。
她正弯腰。
神情专注得近乎苛刻,仔细检查着晾架上一条咸鱼的悬挂角度。
指尖稳稳地调整着细麻绳,确保每一面都能均匀风干,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王富贵被这彻底的无视噎得心口发堵,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拔高了尖细的调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犯人般的口吻。
“凌氏!沈厌!你们这院里,乌泱泱的,挺热闹啊?”
那眼神,如同在清点赃物。
沈厌嘴角硬生生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一个箭步上前,结实的身躯巧妙地挡在了凌战和女眷孩子前面,那套混迹三教九流的油滑腔调瞬间上身。
“哟!里正大人!您老亲自巡视啊?天寒地冻的,辛苦辛苦!快进来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他嘴上唱得比蜜甜,脚下却像钉了钉子,纹丝不动,丝毫没有开门迎客的意思。
王富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
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
贪婪而阴冷地刮过院里的咸鱼、酱兔、厚实的新门帘,最后死死钉在王婶和赵寡母带来的东西上,皮笑肉不笑。
“不敢当!你们这小日子过得油光水滑,比我这当里正的还肥实!瞧瞧这年货,咸鱼腊肉,豆包烧酒,啧啧……”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像裹了糖衣的毒药。
“这大雪封山,鸟雀都饿得打晃,家家户户都恨不得把裤腰带勒进骨头缝里,你们这……东西来得倒是齐全又及时啊?”
那“齐全又及时”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赤裸裸地暗示着“来路不正”。
王婶脸色唰地白了。
赵寡母更是吓得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
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沈厌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眼底的冷意凝成寒冰。
他刚要开口喷回去,一个清冷、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如同冰锥破开喧嚣,清晰地响起:
“自己挣的。别人送的。”六个字,掷地有声。
凌战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却如同实质般迎上王富贵阴沉的小眼睛。
她手里还拿着那块干净的麻布,姿态随意却稳如山岳,一股坦荡无畏的气势自然流露。
“里正若觉不妥,”她下颌微擡,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漠然的询问,“尽可去查。”
王富贵被她这直白坦荡到近乎嚣张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虚,额角渗出细汗。
查?怎么查?
这煞星的钱粮来历,连县太爷都装聋作哑!
他无非是想借机敲打,榨点油水。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掩饰尴尬:“呵呵,凌娘子说笑了。你们能过好,也是咱靠山村的福气嘛!”
这笑声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话锋陡转,小眼睛滴溜溜扫过院里那些孩子,语气变得假惺惺的“语重心长”。
“不过啊,凌娘子,沈小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当里正的还得提醒一句。这二十多张嘴,吞金兽啊!开春的丁口税、田亩税……样样催命!”
他特意指了指院墙外那片被积雪覆盖、已被凌战带人平整出雏形的坡地,计划开春种地瓜菜蔬,“还有这新开的荒地,那也都是要按规矩,交‘垦荒捐’的!朝廷法度,铁板钉钉!马虎不得啊!你们可得…勒紧裤腰带,早做打算!”
“垦荒捐”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清晰,这才是他真正的獠牙!
王婶和赵寡母闻言,脸上都露出深切的担忧。
这些税赋对她们都是大山,何况凌战家?
沈厌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关暗咬:这老狗!
凌战的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她甚至没看王富贵那张写满贪婪的脸,目光仿佛被晾架上一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咸鱼吸引住了。
就在王富贵以为她被这“现实”压住,嘴角刚扯出一丝得意时。
她平淡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容却如同惊雷炸响:“税赋几何,名目为何,里正可有加盖官印的文书凭证?”她目光倏地转向王富贵,锐利如刀锋,“拿来我看。”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若有文书,该交多少,一文不少,一钱不欠。”她顿了顿,语气陡然降至冰点,带着洞穿一切的笃定,“若无文书,空口白话,便是私设名目,巧取豪夺,盘剥乡里!”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按《大胤律户婚》,杖八十,流三千里。里正大人,可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