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番外一+番外二
高v二年,庞大的帝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坚定又吃力地向前迈进一步。
皇帝陛下腊月里生的,明面上的万寿节定在二月二,今年也没过。避仁祖皇陵的讳,还有小皇帝体恤百姓的意思。饥荒,旱灾,瘟疫,天花,多灾多难的帝国难得迎接如期而至的春天――二月二一过,明显地春暖花开。
王修一推窗,被一夜蓬勃起来的生机给惊住。一个冬天都没给大晏好脸的天气突然明媚而清澈,王修在朝阳里微微一笑:“这可真是,龙抬头了。”
李奉恕还没起来,枕着向后交叉的两只手:“桃花开了没。”
王修回头来,光晕在他眼睛里清澈一荡:“还早。”
这个冬天,反正大晏挺过来了。
复州反,盖州失,金兵近乎慌乱撤走,沈阳大怒,建州所有守边境的汉将都被换掉。建州四境岌岌可危,汉将人心惶惶。
关宁军总督阳继祖亲自到复州见刘山和邬双樨,老泪纵横。复州易守难攻,若不是刘山彻底反了,复州靠打是打不下来的。如今复州归晏,一刀插在建州南边,而且占了辽东最好的港口,一年四季不冻,皆可航运。大晏再派兵至辽东可直接用船渡海,不必搞得像山东兵和京营一样,冻伤战死,殁在茫茫雪地中。
阳继祖一贯坚持“以辽人守辽土,以辽人养辽人”,辽人,即为辽东土地上所有大晏子民,一视同仁。刘山努力学习汉话,结结巴巴跟阳继祖表白自己的忠诚,阳继祖听得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看到邬双樨,阳继祖没说什么。阳继祖没法走路,只能坐着,邬双樨在他身侧半跪下来,阳继祖用力摁一摁他的肩。
做得好,做得对。
邬双樨仰脸看阳继祖,笑一笑。
复州北边是盖州。盖州地势重要,直接顶着沈阳,是复州港口的防线。宗政鸢骂骂咧咧着人修城墙,给军器局的铜发撕涑歉龃蠡硌馈Q艏套娴礁侵荩宗政鸢连忙迎接:“老帅有吩咐,把我们叫去就行了,何必亲自来?”
阳继祖怅然:“我来看看盖州,盖州是……萨尔浒时丢的。老兄弟们为了守盖州死得七七八八,就剩我一个,盖州还是丢了。我还想着,这要死了,见到老兄弟们说什么。”
宗政鸢心里难过,阳继祖仰望城墙上两个大豁洞,大笑:“还是炮火管用,那个时候也有这么凶的炮火,我们不一定会输。”
宗政鸢一抹脸:“必须抓紧修城墙,金兵快撤回了。”
阳继祖一来,宗政鸢才知道不仅是山东兵掩护京营,亦有关宁军给山东兵开道。风雪耽误了山东兵行程,关宁军拖住了沈阳卫东北部驻军,让他们迟迟下不来。
宗政鸢重重叹气:“邬双樨和旭阳遇到巴雅喇了……这俩小子也是狠,能干翻金刀护卫军……就是旭阳可惜了……”
阳继祖按一按自己肿胀的双腿。他每天都在想他当年的老兄弟们。萨尔浒之后,只剩他一人。现在阳继祖发现他并不是忘掉死去的老兄弟们,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老兄弟们先走一步的事实,而且,他也不过是晚走一会儿。阳继祖有严重的风湿,已经伤了五脏六腑,就在这一两年了。老帅很乐观,他总算亲眼见到一场胜利,哪怕是惨胜。阳继祖终于彻底相信北京的那位可以拖着大晏离开寒冬泥沼。阳继祖准备死守辽东,死在辽东,以后下去了,他也有话说――
“上面挺好的,春暖花开,老兄弟们放心。”
盖州战损相当厉害,沈阳就在头顶上,金兵大部队即刻便回,实在不容乐观。除了加快修城墙,军器局没日没夜赶着修火器。李在德现在面临一个做梦也没想到的问题:京营和山东兵带来的火器跟盖州金兵抄来的火器无法通用,连火药都不行,一个后装一个前装。
李在德根本没往这里想过。现改盖州火器来不及了,只能加紧修缮,能用就用,并且请求朝廷调拨火器进盖州。李在德听闻秦军跟天雄军的火器是通用的,起源竟然是因为那帮山西商人偷偷走私拆零着制作零着卖,为了便于组装又制定了统一标准。李在德恍然大悟,立刻给研武堂上书,要求施行全部火器零件统一规格,可以效仿晋商的办法,零件拆开生产,工坊互相不知,这样即便有图样泄露,也只是个别部件,做不成整体的火器。钱是好东西,为了钱,商人们总是发挥最大的聪明才智,晋商的天赋全在这儿了。
小广东蹲李在德对面,抱着膝盖仰着脸,十分担忧:“李郎中,你别哭了。”
李在德摘了眼镜用袖子狠狠一抹脸,鼻音浓重艰难发出声音:“没。”
小广东心里难过,下巴顶着膝盖。他怕旭阳怕得要死,人高马大的。可是他现在又很想他。
李在德沉默很久:“旭阳跟我说,火器可以保护士兵和黎民百姓,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可以减少更多的人受伤死亡。可是他是被火器害死的,我压根没保护住旭阳。振星……振星的威力居然那么大……”
小广东抽泣一声。他们当然都知道振星威力到底多大,当初在京郊天天试炸,在山海关外也用过振星。可那不是炸在自己人身上。所有振星一起引爆,半边夜空都烧穿了……也炸翻了金刀护卫军。
李在德重新戴上眼镜,一笔一划给研武堂上书。写完奏折,给老王爷写家信。他的笔尖悬在宣纸上空,停了很久。
要怎么跟爹说呢?
老王爷盼着三个孩子都回家,夏天还在院子里搭个四方桌,一边乘凉一边吃饭。
有一个……回不去了。
李在德眼泪汹涌决堤。
军器局于辽东一役中有功,摄政王赏赐军器局每人可用研武堂驿马写一封家信报平安。李在德肿着眼去寄信,回来路过医官营,大多数都是外伤。小鹿大夫的医治方法惊心动魄,寻常人根本不能见。李在德站在医官营外面,看那些被火器弄得似人非人的伤员。小鹿大夫淡蓝色医官袍上全是血,需要换,他一转身,看到了失魂落魄发呆的李在德。小鹿大夫摘了手套口罩脱了衣服,走出医官营。自莱州一别,将近一年,李在德和小鹿大夫面对面站着。
李在德低下头。
“多谢。”小鹿大夫说。
李在德讶异,他跟小鹿大夫的道路毕竟不同,看上去还是反的。
“我得道谢,要不是你们军器局的铜发思概诤渌城墙,大晏士兵的伤亡会更惨。”小鹿大夫每天都在面对死亡,虽然还是娇小玲珑的,全身都是被生离死别打磨出来的沉稳与锋利。李在德不知道说什么好,小鹿大夫曾经主张废除火器。
“比如,弗拉维尔被金兵的火器炸烂一条腿。如果不是大晏的火器更厉害,直接轰塌城门,弗拉维尔就会在昏迷中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小鹿大夫对李在德长长一揖,“我替弗拉维尔感谢你。”
李在德吓得还礼:“那……索教官还好吗?”
“少条腿,命还在。”小鹿大夫换上干净的医官服,重新戴上口罩手套,对李在德一点头,继续去忙。医官营里的哀嚎惨叫从来没停,小鹿大夫恍若未闻。小小的人影身处地狱,冷静又凶狠地把伤员拖回人间。
小鹿大夫回头看,李郎中已经不在医官营门口了。
老王爷日日站在鲁王府门口往外看。鲁王府在王府大街上,站在门口张望,重檐雕楼,除了天下第一的富贵,什么都看不到。老王爷就是那么站着。
邬双樨的战报进京,李在德和邬双樨都没事,旭阳战亡。老王爷知道了,但没说什么,专心致志等李在德的家信。研武堂很快带来李在德的家信。小兔崽子讷于言辞,小心翼翼地问老王爷好不好,在鲁王府住得习不习惯,不要着急,辽东稳定他就回京,那时候必然已经天晴日暖。
老王爷心里有数,旭阳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孩子也没个家人。老王爷不知道蒙古人的葬礼要怎么弄,他这有一套旭阳的麒麟赐服。搬进鲁王府收拾细软的时候老王爷还很郑重地熏了香缀上樟球包起来,觉得这种大礼服以后还得穿。弄个衣冠冢吧,这样旭阳也算有个家了。
老王爷回家挖开小院的地面,里面有旭阳和邬双樨得的赏赐,各种金银器,老王爷也分不开都是谁的,想来也不会有人计较。
都是好孩子,老王爷自语,都是好孩子。
老王爷给旭阳修了非常体面的坟茔,刻碑的人问要怎么刻。老王爷又不会写蒙古字,不知道旭阳全名是什么。他抹把泪:“就叫旭阳。我儿子。为国捐躯了。您看着刻吧。”
刻墓碑的人轻轻叹息。
老王爷挑了个吉日吉时,将那套麒麟赐服下葬,等待旭阳的英灵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