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无端
季氏过世后,为尊重她的遗愿,四老爷将她就近葬在了季家祖坟之内。
这其实是很不合规矩的,可据回来报丧的下人讲,四老爷当时的神智已经有些癫狂了。
用那人的原话就是“要不是还有七姑娘,四老爷恐怕都要随四太太一并去了。”
老夫人到底还是心疼儿子,也心疼孙女,最后顶着几方压力默许了四老爷的不合事宜之举。
紧接着四川那边就又有信传来,说是四老爷官也不想做了,要为四太太季氏守妻孝,待收拾停当,不日就带着七姑娘一道回洛都。
老夫人其实很担心怀悠那才丁点大的年纪经不经得起长途劳顿,可她更不敢拦着已经神志不大清楚的儿子的行事,且她自己心里也放不下远在千里之外儿子和孙女--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自己清楚,岳四他念个书做个官还凑合,论照顾人,论后宅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他就是个棒槌!
按理,他那么大年纪的一个人了,怎么折腾也不至于折腾得太厉害,课悠姐儿那孩子可才一丁点大,这么个孩子再出点什么事,别说老四了,岳老夫人自己都要受不了了。
所以老太太也就没拦着四老爷赶路回洛都,只是为此还舍下一张老脸,亲自去求了自己那几个有孩子在蜀地一带做官的老姐妹帮帮忙,沿路照看着。
等岳季氏的死讯传得差不多了,凡是和岳家亦或季氏沾点亲带个故的人家都遣了人过来祭拜。
远点的还好,不过就打发个下人过来意思意思而已,近处的却有不少是当家太太带着一群女儿媳妇们亲自过来。
--这些人家,无论身份如何、亲疏几开,怀媛作为当时四房留在洛都的唯一一个正经主子,多多少少都是要亲自露面打个招呼的。
而那些夫人太太们,无论来之前是在忙着和丈夫新纳的妾室斗,还是在和家里的厉害儿媳争权,只要进了岳府的大门,脸上都带了几分哀色。
等被人引着坐下来寒暄两句后,怀媛一过来,知道这是当事人了,甭管先前见过没见过的,掏出帕子就开始可劲儿的哭。
关系亲近点的或者身份过得去的,还要一把将怀媛搂到胸前,摸着她的小脑袋开始哭。
说辞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几样,和岳家亲近点的就哭这孩子怎么怎么可怜,小小年纪就遇到这种事,日后可怎么办之类的,和季氏关系近的就一边抹眼泪一边感慨季氏生前如何如何好,看到这孩子就想到她,可怜她天妒红颜大好年华就早早病死……
按规矩,怀媛这时候也该跟着一起哭的,最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到差点闭过气来的那种,若是能再在其中间或抽抽噎噎地喊两句,“娘啊……”“爹啊……”之类的,那就更妙了。
那些夫人太太们无论是来偷着乐看笑话的,还是情真意切地可怜怀媛的,回去后都能因此有了和人说话的谈资,还有了标榜自己心善厚道的底气,以及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畸形优越感,可谓是非常满足了。
可怀媛哭不出来。
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大概是将一辈子的偏激都应在了那时候。
怀媛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隐隐将岳季氏的离去视作一种背叛,还曾阴谋论地想过这事可能是四老爷做下的罪孽,最阴郁的时候,她甚至期望岳季氏是被四老爷密谋杀害的,若是这样,她也有了可以明目张胆的憎恨的对象,也好过现在,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每每钻了死胡同,最后满满的都是对自己的厌弃。
究竟有什么事情,至于不管不顾地选择用这种方式来离开?
这个问题,凡是知道季氏真正死因的人怕都在心里嘀咕过,但都没有怀媛自己在心里问的多。
她一日之间失去了母亲,却连一个可以宣泄恨意的对象都没有,是恨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季氏?还是去恨看上去比她更伤情失意的四老爷?
都不行,都不可以。
难道她还能去怨恨尚且不知事的悠姐儿不成?
当那些夫人太太们一边抹眼泪一边对着老夫人唉叹这孩子的命苦时,怀媛默默垂下的眼眸里,不是对自己身世的自怜自哀,而是一股淡淡的讥讽。
--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哦…
--你管我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跟你也没干系……
当老夫人在人后抱着她心痛时,怀媛满心是抑不住的燥郁,每每借故将话题挑开;当旁人委婉暗示她四老爷如何如何伤心,待他回来时自己该如何如何去安抚自己的父亲时,怀媛满心冷笑。
他悲伤?
我突然失去了母亲,又该由谁来安抚?
季家来人时,就连老夫人、大姑奶奶都隐晦暗示怀媛上前与季家人攀攀感情,无非是说些似于“就算日后没了娘亲,我也会代替她孝敬外祖……”之类的虚言,话怀媛是讲出来了,她心里究竟是个怎么滋味,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晓得了。
季家来的人给四老爷摆脸色,不接他倒的茶,也不听五老爷的报丧调,只一味抓着季氏生前的一二遗物吊着脸不说话,女人们只管哭,男人们则黑着脸气呼呼地坐着,五太太见这也不是个事,就跑去了怀媛那儿,偷偷撺掇她出去说两句。
五太太想的倒也简单,随便怀媛说句什么都好,总归是替四老爷转移了火力,看在孩子的份上,季家的人还是要兜着点分寸的。
却是没成想,这一下直接捅了马蜂窝。
怀媛突然就爆发了。
当时季家的人和老夫人及四老爷他们正在前厅僵持,怀媛先在历下院里发作了起来。
她猛地一个转身,甩脱了五太太按在肩上的手,满怀恶意且毫不掩饰地冲着五太太冷笑道。
“让我过去……?我过去说什么?”
五太太被怀媛的反应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放缓了声调,小心翼翼地安抚道。
“……总之是……失去了……你过去随便说两句,见了你……老人的心里也好受点。”
其间个别相关于“季氏”的字眼,还都被五太太有意含糊了过去。
可即使这般小心翼翼,仍还是免不得烧了怀媛的心。
她垂着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几步外绣凳上那细密精致的纹路,整个人的心神仿若被狠狠地劈成了两半,一半如行尸走肉般在当下苟延残喘,令一半却跳出轮回,冷笑地审视着在此处或真情或假意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片刻后,怀媛倏尔冷笑一声。
五太太的心头猛地闪过几丝不详的预感,但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已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
瓷器相撞、杯盏滚地的声音搅和在一起,五太太愕然望去,是怀媛一个抬手,狠狠地掀落了她身旁案几上的所有摆件。
五太太又是惊诧万分又是异常莫名,张了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怀媛摔了东西还犹不解气,疯了般上手就去扯窗边的纱帘、屏风上缀着的东珠,大有一副势要把身边所有能看到、能摸到的东西都给一气毁了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