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chap.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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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贺游原发来的近百条消息浏览完后,李葵一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北京这座城市的细节了,因为她不仅知道五道营胡同里的凌霄花在这个时节开得正热闹,也知道什刹海的日落真的是橘子味的,还知道某卤味店外围着一圈流浪小狗,某公交站牌旁有一棵爱心形状的树,街边某一水果店的老板给门口的发财树浇水,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小彩虹……
当然她也知道,此时此刻,在北京近郊一家画室的宿舍阳台上,一个少年因她一句话而春风得意,睡不着了,大半夜的还忍不住隔着电话线哼哼唧唧地跟她嘚瑟。
“李葵一,你……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偷偷摸摸地搞这一出,是吧?”
“我可没逼你说啊。我原本是想等到下次见面再听你说的,你怎么连这都忍不住啊,哎……真是的,我都能忍住。”
“哎,你这人……”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口气,像是无奈,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后边只跟着一串儿浪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清清嗓子,严肃道:“但你这样说肯定不行的啊,属于耍赖皮。等我回去,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儿再说一次才行,我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的。”
你就装吧,李葵一想。
明明都快把她家楼道里坏掉的感应灯给笑亮了。
“嗯。不早了,我也要去洗澡睡觉了,下次再打吧。”她贴着手机小声说。
“好。”
他声音也放低了些,静默两秒后,忽然认真道,“我也喜欢你。”
李葵一挂掉电话,深呼吸一口气,捏着拳头在卧室里紧张地站了片刻。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都听过好几次了,她还是没能适应。
七月初,考完期末,成绩都还没出,暑期课程就已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城市闷得像个严丝合缝的大蒸笼,空气不流动,也掐不出一丝水分。街道空寂,只有建筑投下短短的影子,马路两旁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似乎要被烫得融化掉,与葱茏树木枝头的绿意一起咕噜噜沸腾。大家渴求一场暴雨,给城市降降温。
暴雨没求来,学校又出幺蛾子,给每一间教室都装上了监控。学生们直翻白眼儿,说有这闲钱,不如多装两台空调。
为了让高三生们更有紧迫感,暑假课第一天,学校就让他们搬去了高三的教学楼。高三教学楼的外墙上挂着一道道崭新的红色标语,类似于“不拼不博,人生白活,不苦不累,人生无味”云云。更变态的是,教学楼的每一级台阶上都贴着大学名称以及它今年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在高三年级的动员大会上,陈国明慷慨激昂,告诉大家,这叫“左脚清华,右脚北大,清华北大,通通拿下”!
但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学生们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没过几天,新的口号便流传开来:左脚清华,右脚北大,两脚一滑,回到乡下。
没办法,总得找点乐子,来消解学习和天气带来的双重烦闷。
李葵一把那台ccd相机带去了学校,在空暇时,随手拍几张照片。有时是学校的饭菜和杯子里的苦咖啡,有时是黑板上未及时擦掉的语法和公式,有时是操场和教学楼的一角,不过拍的最多的还是教室窗外的树、亮得发白的天空、傍晚时分的夕阳。后来班级里许多女生嘻嘻哈哈地凑到镜头前,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比起“耶”,将青春的模样也框进小小的底片里。
她挑拣一些照片,分享给贺游原,同时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将所有照片收藏起来,命名为“朝花夕拾”——她想,这些照片真正的底色,或许只有长大后才能看清。
波澜不惊地过了半个多月,直到一天夜里,二叔家突然打来了电话,说奶奶夜里起来上厕所,不小心摔倒在楼梯上了,好像摔到了背部,很严重,县城里的医院不肯收,现在正往市里的医院转。
李剑业套了件衣服就开车往医院那边赶,许曼华倒是没去,轻描淡写地说家里不能没有大人在,看到李葵一被吵醒,耷着两只眼皮儿站在那儿,还把她赶回卧室:“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李葵一脑子蛮浑,拖着步子回到了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才再次想起这事儿,也没搞清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上第二节晚自习时,蒋建宾把她叫到教室外,看她几眼,犹犹豫豫的像是不好开口:“你妈妈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你奶奶……没能抢救回来,你现在去医院看看吧。”
“嗯……”
李葵一垂下眼睛,将指甲盖嵌入手心,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没有悲伤与苦痛,只是有些难以理解,准确地说,她难以理解的,是死亡这件事本身。
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一丝轻微的触动被蒋建宾理解为哀戚,他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节哀。”
李葵一回到班里收拾好书包,拿着蒋建宾批的请假条,离校打车去了医院。医院的红色招牌在夜色里很亮,里面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周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莫名让人感到压抑。
她按照指引图,搭着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越往上越心慌。她想象不出她奶奶死去的样子,和过年时,她看到的她睡着的样子一样吗?只是没有鼾声了是不是?
她恐惧极了。
好不容易到了那个楼层,她却没办法走过去。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她忽然转身,逃走了。逃到了医院外,被夜风一吹,她才觉得清醒了些,在附近找了个电话亭,给许曼华打电话,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我不想上去……我不想去看奶奶,行吗?”
“随你吧。”许曼华叹了口气,没有勉强。
挂掉电话,李葵一随便搭上一辆公交车,倚靠在车窗上,望着夜色茫茫。时间还不算晚,大街上满是活生生的人,行走、遛狗、笑闹、在街道上吃东西。她更不能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了,肉身永眠?意识消亡?还是说,死亡其实与死去的那个人无关,只与和他产生了羁绊的人有关?
奶奶的后事很快操办起来,骨灰送回了县城老家,在二叔家自建房门前设了灵堂。李葵一跟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不过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看着大人们操持一切。在整个过程中,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她觉得自己这人是挺冷血的,毕竟她跟着奶奶生活了九年。
不过后来,宾客散尽,她看到李剑业站在二叔家院子里,一声不响地哭,她顿时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对高三生来说,学校里的课不能落太多,丧事刚办完,李葵一就被大人们赶回了学校。蒋建宾找她谈话,安慰之余,又提醒她一定要调整好心态,别让悲伤占据所有思绪,要踏踏实实地跟着老师的步伐复习。
李葵一没觉得这事儿对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大的影响,只是让她多了些困惑而已。
又过了好几天,李剑业和许曼华才带着弟弟从县城里回来。他们俩好像吵架了,李葵一看到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对对方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周六晚上,李葵一不上晚自习,吃过晚饭就躲在卧室里看新送过来的《收获》杂志,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隔壁房间里李剑业和许曼华吵架的声音。
房间隔音一般,她能听个大概。
“……你好歹也得叫她一声妈,她这才刚走,你在那些外人跟前乱说什么?”
许曼华的声音更尖利些:“那你说说,我说的哪一句话冤枉她了?我生老大的时候,月子期间她从来都没过问过吧?还净对我说些尖酸刻薄的话,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怎么还好意思让我叫她一声妈!”
“这都……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再多年我也忘不掉!孩子不是你生的,那些苦你没吃过,你当然不在意!”
李剑业急了:“那……生老二的时候,她不是伺候了你一整个月子吗?你怎么不记恩只记仇呢?”
“那是伺候我吗?那是伺候她孙子!”
“不一样吗?伺候孩子也伺候你啊!”
李葵一揉揉耳朵,只觉得吵闹。她知道许曼华和奶奶之间有婆媳间常见的恩怨,且这恩怨延续到了她身上,但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这一切的源头到底在哪儿,她只能告诉自己:到此为止吧,就到她这里,停止吧。她不想去恨谁,也不想去爱谁,反正这个家,她是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