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祈声这几日难得心情转晴,他悄悄潜进一家成衣店的库房,随便挑了件料子还算过得去的衣服换上了,将脸上的妆洗掉之后,把玩着装名笛鹤骨的盒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街上。
烟花之地他没少去过,多数时候是去喝个小酒,听个曲子的。他平生称得上爱好的,一个是武,一个是乐。练武他还算勤勉,音乐上就要懒散许多,更喜欢别人奏给他听。
不过他秦楼楚馆各个地方听得多了,便知道大多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也就是个幌子罢了,真考校起来每一个过得去的,多半是谙熟,却不精湛。
说来说去,他听过那么多人演奏,还是魏青玉最让人舒心。画平竹的笛声确实是一绝,魏青玉虽然比不过他,可听魏青玉吹笛子不要钱啊,还能随意点曲子,怎么想怎么舒心。
祈声又改主意了。他不打算杀魏青玉了,他要把魏青玉抓回去天天吹笛子给他听,实在不行还能让他上街卖艺,给他赚点钱。
祈声交了钱进了水云间,门口的小厮甚是热情,笑嘻嘻道:“郎君今日来得巧,我们魁首水中月今日登台献艺,以酬诸位盛情。”
他心中一喜,看来这次倒是来得值了。水云间是近几年崛起的,祈声之前来得时候水中月尚还没有出道。这些年他虽未曾涉足扬州,也对水云间的水三娘有所耳闻。据说她艺双绝,琴棋书画俱受教于大家,尤其是一手阮咸弹得出神入化。
祈声不敢指望他能真如画平竹那般擅长奏笛,只求她有魏青玉那样的水平,别太堕了名声才好。
进了水云间,他在一楼大堂挑了一个视角不错的地方坐下。此时大堂内人不算多,有不少清秀伶俐的小姑娘在人群间往来穿梭,给人斟酒布菜。西侧的层层纱幔后面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绰约身姿,映着窗外水波烟雾缭绕,如真似幻,丝竹声从中流淌而出,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桂花甜香,让人熏熏然欲醉。
魁首登台献艺并不常见,尤其是水中月这般名声显赫的花魁行首。过不了多久,等她登台献艺的消息一传开,这水云间的三层小楼非得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
魏青玉原本打算上午来水云间,结果到了门口有个挺面善的小厮提醒他午后他们水云间的杭州水三娘子水中月要登台献艺,问他是不是迟些时候再来捧场。他不爱铺张,想着出门在外能省则省,于是往南桥走,遇见了一家颇为热闹的茶馆。
茶馆里说书人嘴皮子特别溜,说起宫廷秘史、江湖事迹有鼻子有眼,仿佛都是他亲眼所见,底下坐着的茶客有不少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只是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发现那说书人说的正是“白骨枯”的事情,不由地止住了脚步拐进了茶馆找了个角落坐下。
那说书人正说到“白骨枯”夜半时分埋伏在阗州城城西郊竹林。
“‘穿云手’盛启堂欲往故都给琼华山庄叶老太君贺寿,途径阗州城西郊,谁知正撞上埋伏其间的‘白骨枯’。却说这‘穿云手’盛启堂江湖成名三十余载,一套穿云掌法用得是炉火纯青,见有人拦路自是不惧。谁知第二眼看过去吓得是肝胆俱裂!林间站着的那人一身黑衣,持剑的那手竟只有白骨!”
在茶馆众人惊骇的抽气声中,魏青玉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二师弟蔚予纵修炼袖笼白骨心法,这套心法颇为诡异左性,乃是死中求生的心法。修习者需要用百毒淬体筑基,过程痛苦艰辛、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就会命丧黄泉。筑基之后经络通畅、百毒不侵,双手可以化作白骨之状,水火不侵、错金断玉,内力修为事半功倍。
当年他选这套心法修习气得师父破口大骂,说他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要是不想活了直接从无辜山跳下去了事,犯不着上杆子找罪受,临死也不得安生。他师弟更是左性,听了这话非要练它不可。百毒淬体的痛苦无法向旁人言表,中途好几次命悬一线,都是自己拿着师父的百年野山参吊住了他一口气。等二师弟把这套袖笼白骨筑了基,师父的野山参也快让他拿光了。
所幸总算让他把这套心法练成了。
那说书人从盛启堂之死一直讲到“白骨枯”为重出江湖的四相门门主谢莫白所擒,正关在四相门正法典狱中候审。他见已经接近正午便转去了水云间,想要印证一下蔚予纵现在四相门候审的真假,顺带还得打探一下云鹤山庄云绫罗案有没有什么进展。
等魏青玉慢悠悠到了水云间,是被裹在人群里,让人群生生地给挤进了大堂里去的。进了大堂才发现这里简直是人满为患,根本找不见空闲的桌子。
魏青玉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只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拔腿就走。白门无辜山从来是个清净地方,师门人丁单薄,地方倒是十分广阔,他们师兄弟九人各自盘踞一方,不想见面时十天半个月都碰不见一回。哪里见过这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样子,比那夜市可拥挤多了。
他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试图找到一个能坐的空闲地方,他问了几个还有空位的桌子,要么说是有人了请他去别处再找找,要么看他面善好欺直接开口轰人。
魏青玉呆愣愣地四下张望寻找空座,不妨脚下忽然一绊,虽然不至于摔倒,却碰到了前面的人,得了一个冷冷的白眼,心中不免尴尬。就听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嗤笑道:“往哪儿瞧呢?眼睛掉在姑娘身上了?”
魏青玉怔了一下看过去,果然是祈声,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祈声颇为好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
魏青玉被人群挤进来的时候,祈声眼尖,一眼就瞧见他了,眼瞅着他兜兜转转绕着大堂快走了三圈了,竟然还没看见他。虽知道他轻功不错,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伸脚绊了他一跤,把人叫住了。
他哼笑一声:“你是不是眼睛瞎了?在这来来回回绕了三圈都认不出我。”
魏青玉侧身离开了过道,免得挡了后面人的路,他喃喃说道:“你换了衣裳,这身之前没见你穿过。”
他越解释,祈声越是生气,感情你是只认衣服不认人啊?
魏青玉小声问道:“你旁边有人吗?我可以和你同桌吗?”
祈声心中冷笑一声,他算是什么,也敢提出来要和他同桌而坐?他身边坐谁,那是他说了算的。于是随手拉了个路过找座位的人,道:“这还有个空位。”
被拉住的人是个年轻书生,见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连忙道过谢坐下了。祈声随意应付过去,挑眉看着魏青玉道:“现在有了。”
魏青玉垂了眼睫,有点局促,又有点失望道:“那、那我再去找找。”
祈声看着他修长的眼睫半垂着,唇角微微抿了起来,心里觉得他更恼火了。不就是没把座位给他吗,干嘛一副委屈样子?各色美人他见得多了,从来没有一个敢给他脸色瞧的。
何况他相貌将将及格,武功也没多出彩,脑子不好用,心性也平平,这样的人凭什么和他同桌而坐?居然还敢一副敢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真是越看越让人生气。
嘴上忍不住嘲讽起来:“这瞧不见这大堂里人站都快站不下了吗?哪里还有什么座位,异想天开。”
魏青玉四下望了望,四下乌泱泱的全是人,好说话的人旁边的位子早就被占了,他又在这里一耽误,原本零星的几个空位也不见了。
他眼睫颤了颤,低声道:“我再找找吧……”
祈声又把人拽住了,他指了指自己侧后方的一个小蒲团:“你还可以坐这儿嘛,表演马上开始了,你转来转去多影响人。”
那个放在正位后面的小蒲团是给主人家带来的仆从、书童预备的,方便及时端茶倒水之类的。
魏青玉呆了呆,看着那个小蒲团犹豫了一会儿,挣扎了半天最终摇摇头:“不了吧,我、我先回去了。”
祈声心里“啧”了一声,看不出来还是个不肯屈就,于是开口道:“那你可就白交钱啦。”
魏青玉果然顿了脚步,进这水云间一次是真挺贵的,自己不仅什么都没看见、没打听到,光受了一顿挤未免太不划算了吧。
祈声就知道这招有用,那次在竹苑县的时候自己临睡觉时找他闹着要一起睡,魏青玉死活不同意,他问了好半天终于问出来了真心话,说是那岂不是白交了房钱亏大了?差点气得祈声真气暴动。
“我和你挤挤不行吗?”
“不行!”祈声一口回绝,要是让他和自己同席而坐,那刚刚不把座位给他的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魏青玉看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我当你的侍从一回,那进来的钱你出吗?”
好嘛,半点亏都不肯吃。
祈声舔了舔自己的小虎牙:“我出银子,你是不是也侍奉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