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医院至谢家的车程不远也不近,司机艰难地驾车穿过老小区的狭窄道路,送他们至楼下。柯江吩咐:“明早九点来接我们。”
谢白景侧首看他,柯江又伸手大胆地摸摸年轻人的额发:“今晚你再急都没用,不如直接等明天。”
谢白景没有避开他的手,默认了柯江的安排。已是凌晨,老旧的楼房里很是安静,几乎没有几盏灯光。司机先下车进楼检查一番,确认没有记者蹲守,方回身为两人拉开车门。想必大部分记者都认为谢白景今晚是不会回家的,但他们为了不惊扰邻居,而轻声上楼时,柯江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楼梯间里的声控灯年老失修,谢白景在柯江身后,举着手机的手电筒光,为他照路。
这条窄小的楼梯谢白景走得熟能生巧,柯江却颇感稀奇。他自幼锦衣玉食,还真未踏足过这样的旧小区旧楼房,四顾回首,还得小心脚下没踢到住户的垃圾袋,楼梯的把手上贴满了小广告,有时走着走着灯无声无息地黑着,有时走至楼上,楼下一层的感应灯才吱吱呀呀地灿烂起来。他一路摸索至四楼,听到身后的谢白景止住脚步,拿钥匙,上前开门。
谢白景低声道:“有些脏,你先等一会。”
柯江震惊了。
不过几十平的房子里,进门左手就是木质的餐桌,桌上乱七八糟油油腻腻,杂乱地摆着用过的碗筷、酱料腐乳的瓶瓶罐罐、拆开一半的饼干。再往前走不多不少正好三步,就能进正对大门的厕所兼浴室,旁边是狭窄的厨房。两个房间的门都大敞着,从昏黑中往里瞥,显然也都不宽裕。这样小的房子里,还四处堆着纸箱与垃圾,椅背上胡乱挂着衣服。屋子里似乎没有空调,天花板上挂着一个积灰的吊扇,老旧的灯一闪一闪。室内弥漫着下水道的反味,和多日无人打扫的灰尘。柯小少爷乍一推门走进,目瞪口呆地环视四周,就算他情商再高,也难免露出讶异的神色,这是对他从未接触过的阶层的讶异。他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竟有几分手足无措地站在勉强称得上是玄关的地方,低头一看,谢母的高跟鞋倒了一地,没有一双客用拖鞋。
“稍等我做点吃的,”谢白景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示意他不用换鞋,“待会我送你去酒店里。”
柯江将吃惊咽下去,佯装平静:“啊?这怎么了吗?不挺好的?就住这儿吧,没事。”
他是真的惊讶,谢白景这样一个万事井井有条、勤快爱干净的好小孩,家里竟是这副模样。谢母平日虽打扮得俗艳浮夸了几分,但也算齐整,竟能忍受家里这么脏乱。
他的心上人小宝贝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柯江心疼了。他并非是一个恻隐心过多的人,一直以来也知道谢白景家里经济状况不怎么样,但什么都比不过亲眼见证。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谢白景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又不免联想起那样偏执又自私的母亲,心里唉声叹气。他曾经还调侃过,张云天泡过一个从山里出来的姑娘、还给她家里修了老宅子的“慈善工程”,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开始计划着过段时间,让人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房产,能给人送个一套两套。
谢白景也知道自己家里颇为不堪,毫不意外地看到柯江不断变化的表情。他先去拿了条毛巾收拾过桌椅,示意柯江先在这位置上坐着,继而才去厨房里做些简单的吃的。他一开冰箱就头痛了,他妈平日很少在家开火,压根没留什么食材。他硬着头皮炒了盘鸡蛋,又下了碗清汤面――是真清汤,除了面就是面。他边拿着筷子搅鸡蛋,边心想这些东西那少爷吃过么?他能吃么?不会食物中毒吧?
谢白景想多了。柯江见了食物,吃得非常痛快。他确实没吃什么东西,又奔波一阵,饿得狠了。那面条就放了点酱油调色,盐调味,面汤上除了点儿葱花外什么都没有,放在平时他看都不会看一眼,此时又饿又有“谢白景手工制作”的加成,连汤都喝了一大半。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小谢,你要不来点?”
谢白景摇首:“我在医院吃过了。”
柯江:“你今天是不是被吓着了?那么着急地奔过来,连声招呼都没打。”
谢白景沉默两秒:“抱歉。”
柯江莫名其妙:“你又道什么歉?”
谢白景与他对视:“这件事确实是我的责任,”他顿了顿,似有些难以启齿,却仍平静地道,“我原先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好好提醒她。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是小事,没有通知公司…”
柯江噗嗤一声笑了,摇摇头:“我是在心疼你呢,难道以为我在怪你?别多想了,多大点儿事啊,只是阿姨一时糊涂犯了错,能摆不平吗。”
谢白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件事也许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偶然,也许背后正有你兄长的推波助澜?他现在想法有些乱,但面对柯江时,不由自主地作出沉着冷静的模样,根本不愿意在其面前示半点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执拗。柯江吃完后,谢白景拿着碗筷去洗碗收拾,顺手将他妈遗留下来的餐具也一并洗了。厨房没有装门,在哗哗水流中,他听得到柯江坐在餐桌旁,拿着手机与人打电话。
柯江刻意压低了声音:“做不了?什么叫做不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柯江的音量略微抬高了点,带些恼怒:“你别跟我说这么多!明早之前把网上的消息封了,这都办不到?”
电话挂断后,柯江将手机扔到桌子上,发出闷闷沉沉的愤懑一声响。片刻后,谢白景侧耳,柯江好似又在与人联系。柯江对外人一贯是温和的,今日却频频在电话中按捺不住情绪。
他没有出声,将碗筷洗干净后收拾好,姑且马虎地打扫了番厨房卫生。接着他回自己的房间,将床铺整理出来――柯江的身体如何娇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在那度假村里,稍微不那么干净的床褥都能让身上皮肤起疹子,跟豌豆公主比也差不了多少,恐怕是她哥豌豆王子。幸而他还算爱干净,走前将床褥都收起来,干净的床单被套都放在柜子里。他将床铺重新铺好,房间里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再回身去将浴室清洁一番。他在家里来回忙碌,柯江则坐在椅子上大皱眉头:没有人买他面子。
柯江心里是莫名其妙的。这本就还不算大事,只是一是不想给谢白景留下一个这样的污点,二是正在关键时候,不想影响了谢白景进组。他估摸着这样的新闻,新锐的公关部门完全可以妥当解决,可那边态度倒是好的,做起事来推诿不停,一会说后天解决,一会说明天解决,反正现在就是不动弹。网上的消息则愈传愈烈,他方才拿手机看了几眼,还有人拿着截图来特地问他,是不是他那小明星出事儿了。这倒也不奇怪,谢白景之前风头太盛,说不准就得罪了哪人,在背后使些小手段。
只是他到底还算柯家的老二,怎么他罩着的人,还有人敢这样对付?
柯江有些不高兴。他原本不记挂自家产业,现在发觉自己在公司里其实压根说不上话,方觉得有点儿挫败。他可是对着人说好了一切有他不必担心,怎么一扭头就不成事了?这让他多没面子?
他神色中的几分郁郁,落在谢白景眼里,却又是另一种意味。
谢白景唤他:“先洗个澡吧。”
柯江恍然抬头,乖乖应了。只是他来得匆忙,自然没带换洗衣物,“不得不”穿谢白景的。他站在谢家的浴室里颇感不自在:身旁是马桶,头顶是淋浴头,他连换下的衣服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还是谢白景来敲门,从门缝中接过。这边水声淅淅沥沥停了,谢白景好似有感应似的,从门缝中又送进干净的睡衣。只是他还是百密一疏,架子上挂的毛巾似乎都是谢母的,柯江自然不敢碰,原地甩了两甩,浑身湿漉漉的穿着睡衣出来,一颗水珠顺着下巴往白皙的脖颈里淌。
谢白景别开目光,指了指:“今晚先睡我的房间吧,我打扫过了。”
柯江没动:“那你呢?”
谢白景:“我住在我妈的房间里。”
“不,”柯江飞速否决,“今晚咱们睡一张床,我有话跟你说。”
谢白景眉头一拧,这个表情由他妈见了都要打个哆嗦,对面人却丝毫不惧,理不直气也壮:“我又不对你干什么,你怕啥啊?”
他说得义正言辞,待谢白景自己洗完,直接拖着人就往小房间拽。谢白景无可奈何,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睡两个成年男人何其费劲。但已是这个时候,他疲倦得无力去与柯江再打一架来争论该睡哪儿的问题,只打算等这人睡着了,自己再去母亲的房里将就。已是凌晨三点多,两人下意识地都屏住了呼吸,柯江先躺进靠床的一侧,谢白景却只坐在床沿。本该是柯江做好准备,好好安慰一番,尽显金主风采,没想到谢白景却先开的口:“柯总,你不用太过操心了。”
柯江充满了被抢走台词的愤怒,憋道:“我操心什么,这就小菜一碟,是你别太操心。”
谢白景不置可否。他始终在心里怀揣着对柯成的疑虑,他担心若这事真是那站在新锐顶端的男人造弄出来的,他该如何自处?他根本不清楚柯家如今势力如何分布,柯江又在其中占有什么位置,柯江是否知道这是他哥的把戏。然而倘若不是,他平白污蔑柯成,空口无凭,终究也于事无补。归根究底,他们柯家兄弟之间的争斗,他就好似一颗棋子般在其中任人摆布,就算挣扎,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可他偏不能忍受自己在其中被牺牲,非要试图翻盘,反成忧思。谢白景心思太过缜密,是他性格上的优点亦是缺陷,尤其在遇到自己的劣势时,更为焦灼。而在焦灼的表面上,又附了一层薄薄的冰,作从容不迫模样。
柯江似看出他有心事,只以为他在忧心生母与网上的消息,心一软再软。背对着他坐着的大男生,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当做睡衣,流畅有力的身体线条还是年轻的漂亮模样,宽肩窄腰,湿润的头发垂着,留下几滴水珠。二十年的人生突遇这样的大事儿,他的脊背却仍是挺直的,仿佛无人能够摧毁。再想今日赶过来见他,谢白景从头到尾未开口求他一句,未抱怨过自己母亲一句,未显出半点着急与恐惧,这种发自内心的坚韧,是别人无法模仿与表演出来的,正是柯江最最喜欢他的一点。
两人都用了同样的沐浴露,身上有着相似的味道,有些劣质的甜腻。但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又仿佛清透得刚刚好。柯江嘴唇嗫嚅,心蓦然一动。
谢白景突然回身,侧过脸来看他:“我关灯了,你先睡着?”
他这个角度,正好能让柯江看见他利落的下颌线与薄唇,深邃的眼睛微垂,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中落下柔和的投影。柯江倏然回想起,那夜荒唐过后,半梦半醒中,谢白景也是这样侧头,为他拉上被子的。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难以言喻的温柔,正如现在一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谢白景脸再侧过来几度时,猛地伸手勾拉住年轻人宽松的衣领,将那人硬是一把拽下来。还没来得及让谢白景皱个眉,他便仰头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