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3
柯稚言有很多年没在家里过过圣诞节了,今年又恰好是她成年礼,家中也就办得热闹了些。天一显黑壁炉就被升起来,柯夫人自厨房中端出Gluehwein来一人一杯,柯稚言排在最后一位,她端起杯子时,柯妈妈轻轻地对她说:“成年快乐。”
“MerryChristmas,Mum.”柯稚言按照礼仪轻吻向柯妈妈的脸颊。她对于规则礼仪向来嗤之以鼻,中国没有这样的传统,但是她们家又常年生活在西方,很多时候家中对规则的执行都是中西方结合但是西方的更多一些。柯律言已经彻头彻尾地西化,但是她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整个中西方在她身上汇集一体,十一岁前是西方,十一岁后是东方。
这是久隔多年后柯妈妈再一次自小女儿口中听见这句祝贺,彼时她的小女儿已经比她高出一截。
“感人的一幕。”柯律言偷偷挪到蔚橙身边小声对她说:“我妈妈很久没在这小鬼嘴中听见MerryChristmas这句话了。你去年听她说了吗?”
去年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准备军训,柯稚言的状态不是很好,蔚橙心知肚明却不敢多刺激。军训压力大,不久后的直通巴黎压力更大,整个国家队都一片兵荒马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圣诞节。
“那就是没有了?”柯律言在她背后悄悄推一下她,“去跟她说一声?我觉得她会高兴的。”
蔚橙看一眼柯律言,柯律言回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蔚橙端着杯子犹豫一下刚想过去,听见柯稚言又问:“所以今天有礼物吗?”
话题被岔开,柯家父母心疼小女儿在过去几年里连份圣诞礼物都不能亲自接过来拆开,现在听到柯稚言这么一提就立刻带着她去了被装扮的花花绿绿的圣诞树下。
一池礼物,不光有父母,还有柯夫人的学生及柯先生的同事朋友们。柯稚言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当然被柯妈妈瞪一眼――她随手放下手中的酒杯,就拿起离她最近的一份礼物拆起来。
蔚橙忽然有些泄气,刚才挪了一小步的脚又被她收回来。柯律言在她身后生无可恋地摇头。
她们两个再没有过交流,就连晚餐时,柯稚言也是占了柯先生的位置跟妈妈坐在一起,她跟蔚橙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了全家人,就算是一个视线交流都能被挡住。
蔚橙在心底无奈地想,这下可真是自己自作自受。
晚餐后的消食段照例是由柯家姐妹带来的弦乐二重奏,不过这次少了点姐妹间的小拌嘴,柯律言不知道是哪根筋忽然转过来知道了要让着妹妹,她对于乐曲选择听之任之,完全由着妹妹来。
柯稚言奇怪地瞅她一眼,得到一个看似极为乖巧无害的微笑。柯稚言的表情顿时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她赶紧把头扭过去,提起琴试音。
“Canon.”
柯稚言搭上琴――这次是她自己的琴,大概是受够了放在家中的练习琴,她来的时候特意在行李中带上了那把马基尼,这也导致别的队员箱子里都是衣服和闲置了大半箱准备装纪念品的空位,而她的箱子只有几件衣服和比赛装备,剩下的空位被琴占得满满当当。
马基尼的音色在第一个音符后就突显出了它抓耳的特性,《D大调卡农》柯家向来是由柯稚言主奏,此前碍着练习琴的限制而只能迫使柯律言改变更为流畅的运弓而来配合她,这极大地妨碍了演奏的观赏性。
现在不一样了,马基尼和柯稚言的流畅运弓与演奏结合在一起,一小节后柯律言加入进来。这才是一年前柯稚言想要带给蔚橙的演奏。
炉火渐渐烧败,夜已深,《D大调卡农》之后的几首曲子都由姐妹两个自主发挥,没有了合奏的限制,两个人都相当有默契地选择了独奏。
酒杯续了几杯,留在楼下的只剩下柯稚言一人。她在半途中就有些困,到了柯律言独奏时更是毫不给面子地直接把巴赫当做摇篮曲听。
楼下还算暖和,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炉火将她的膝盖以及整个人都烤得暖洋洋的,小提琴和酒杯就被放在旁边的玻璃茶几上,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在柯家睡着后,没人会叫你起来去床上睡,她们只会默默燃起壁炉再抖开一张毯子盖上。
吵醒她的是不安分的梦和木柴忽然发出的一声“噼啪”响。
柯稚言动了一下,一只手从毛毯下伸出来揉揉眼睛,打哈欠时的视线跟端着水杯刚从厨房中走出来的蔚橙对上。她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对现实发生的事也不完全敏感,她的双目还没什么光彩,这是睡意朦胧的征兆。
蔚橙立在原地,看着柯稚言一直盯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杯子往前伸一下,解释道:“我有点渴,只是想下来倒杯水。”
柯稚言是几秒后才彻底地完全清醒的,只是刚睡醒后,声音也还带着糯软:“我也有点渴。”
蔚橙放下杯子,转身回厨房给柯稚言也倒了一杯,再次出来时,柯稚言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只不过现在她的视线落在了炉火上。
“你的水。”
“谢谢。”柯稚言伸手接杯子,大概是炉火太暗,她伸手要接的距离判断失误,大概是长了那么一指腹长度,她的指尖碰见了蔚橙的手。
柯稚言怔了一下,几乎是抢一样的从蔚橙手中夺过杯子,力气太大甚至还洒了几滴出来溅在手上。温水,基本感觉不到烫,柯稚言却觉得手上像是像火烧一般灼痛。
蔚橙今早在柯稚言下楼时其实算是第一个注意到她的,柯稚言早晨起来下楼的时候常常是闭着眼睛扶楼梯走,脚步时快时慢,声音时重时缓,听起来极其有特色。
蔚橙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来的人时柯稚言,她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对方时竟然还有点紧张,距巴黎世乒赛后一别已经半年有余,这期间她们没有见过面。
蔚橙知道小孩更加厉害,她离开之后就像是带走了小孩的所有枷锁,打球没有顾虑,也无需想太多东西。世界杯夺冠,乒超联赛跟孙钰晴两个人一起把队伍拉扯进决赛,长春公开赛、俄罗斯公开赛、奥地利公开赛、英国公开赛均夺冠……还有许多蔚橙没有注意到的比赛。
草原上的小狮子已经成熟而又坚定,冠军血脉流淌在她身体里,国家队的传承落在了她身上。
超越杜玄雅只是时间问题,如果继续成长下去,也许能成为乒坛的又一个传奇。
现在乒坛未来的柯领袖正端着水不自在地一口一口小抿着,可能是因为冷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缩着脖子,整个人都好似蜷了起来。
蔚橙看了她半响,忽然笑了,“明明这里是你家,为什么你表现得却像是见不得光一样?”
柯稚言停下机械式喝水,玻璃杯遮住了她一半脸,“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
蔚橙的笑忽得僵在脸上,炉火昏暗,在柯稚言眼中,她的半张脸都隐在明明暗暗的火光中昏沉不定。看不清楚表情,也就意味着看不见对方的态度。
“想听首曲子吗?”柯稚言忽然问,她转过身去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又从旁边取了提琴,“不过楼下隔音不好,得去外边。”
她们两个相继出去,蔚橙在沉默中没忘了自沙发上拿来毯子给穿得相对较单薄的柯稚言披上。
室外院子中的那颗圣诞树还亮着,门口极具中国特色的两盏大红灯笼也两盏,天空呈黑红色,飘着雪花,户外居然比室内还亮堂。
“下雪了!”柯稚言说,她显得一瞬间兴奋的样子。B市地处北方,冬天下雪是很常见的事,从小见惯了的蔚橙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有点儿烦,因为雪后结冰会带来很多麻烦。
英国下雪也并不罕见,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在B市还是在英国,柯稚言都很喜欢下雪天。她觉得漂亮,对蔚橙提起来时玩笑着用“Romantic”这个词。
可能是像她这样还保有赤子之心的孩子都喜欢雪吧。蔚橙想,雪跟她也挺配,一尘不染,没有什么世俗气,单纯无暇,即使是在国家队也保有纯粹的灵魂。
“我一直很想试一试在雪中拉琴,可惜时间一直对不上,不是被我妈咪骂就是被教练骂。”柯稚言的琴弓已经搭在了琴上,她站正了身子,语气迫不及待:“你想听什么?”
还没等蔚橙想好曲目,柯稚言就抢先说了出来:“Liebeslied怎么样?”
她说了一个蔚橙从未听过的词,在蔚橙点头做回应后,第一个音符自她手下跳跃着揉出来漂浮在半空中与漫天大雪交汇在一起。
披着的毛毯从她身上落下来,轻轻柔柔落在脚边,好像是她手下自提琴琴弦上拉出的曲子一般温柔。
蔚橙想起柯稚言碰到她后颤抖着迅速又克制地收回手。她后来才知道柯稚言拉的这支曲子的中文名叫《爱之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