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第236章“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想好了?”
大勃律王宫中的宴饮方才落下帷幕,洛北已经同叶若和叶延走出殿外。他站在宫殿的高台上,四周寒风穿过山岭,如野兽般在耳边怒吼,回头望向这两位战友时,只有一句话。
叶若抢先答话:“是,想好了,我们兄弟本就出身吐谷浑部,颠沛流离已久,如今能掌一城一国之兵马,已是荣幸之至。公子担心高山苦寒,大可不必。”
叶延比他温吞些,片刻后才温声道:“公子手下众人之中,也就我和叶若最适合坐镇大小勃律。我们都曾戍守葱岭,对此地风物熟悉得很。公子要再另外派个人来,他们能干得成吗?”
洛北只笑了笑,并没有立刻接话。他回头看向灯亮如昼的宴会厅中,高仙芝还在同一众大小勃律中的长老、族长闹成一团,甚至下场跳起了高丽舞。
“高军使?他吃得起这个苦么?”叶若压低声音笑道。
他们俩笑作一团,洛北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甚至目光灼灼地盯着高仙芝的背影,神情中带着一点如临大敌时才会有的冷峻和平静。
高仙芝还没有全醉,他觉察到了这样的目光,立刻觉得汗毛倒竖,回过头时,才看到是洛北在那里。
他的酒顿时清醒了一半。他小步快跑到洛北身后,躬身道礼:“大将军——”
“我有样东西给你。”洛北从袖中拿出一封未拆的军报,单手递到他手上。
高仙芝看着上面由他亲手封下的火漆,脸上已是一白,一股子恐惧的冷感从脚底板一路攀升到脑袋,险些让他站不稳身子:
“大将军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若叶延见势不妙,早已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高台上只剩下洛北和高仙芝两个人。月色自群山之上升腾而起,静静地照着他们。
洛北转过头看他,目光澄明如月光:“你绕过我抢先给长安报功之时,就没有想过使者要走的路都在我安西都护府的道路上吗?他还没走出小勃律,这封信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高仙芝的酒彻底醒了,他那秀美的脸上忽而涌起一阵潮红:“大帅,我不是想......”
呼啸的冷风里,他几乎抓不住那份军报,羊皮纸擦着他们俩的耳畔划过,在悬崖的狂风下被撕扯成碎片。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吧?”他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很不留情面:“当年在于阗,你曾经指责我贸然出兵突骑施是为了给自己博名利。如今你自己在做什么?当年在于阗和我一起治军的那个高仙芝哪去了?!”
高仙芝失神片刻,忽然低笑出声,脖颈间佩戴的项链随着肩颈抖动发出细碎鸣响:
“大将军可知末将第一次见血的情形?十二岁,我随父亲征战,在勃达岭,我用冻僵的手刨出被雪埋的同袍,拿出他的腰牌时,看到他血痂黏在睫毛上——而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在长安城抱着兴昔亡可汗府邸里的波斯地毯打滚吧?”
洛北微微皱眉,转头来,目光带着一点审视,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看看这里!”高仙芝突然抓住洛北手腕,力道大得要将洛北手上的皮护腕捏碎。
他拽着洛北指向灯火通明的宴厅,一众将领和大小勃律的贵胄们多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甚至想用手中的金杯舀取金盘中倒映的月影,但他还未付诸实施,便一头栽倒在案台上。
“就算你不带兵来,我也一样能把唐军大旗插在这里!”高仙芝低声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为自己报功就成了僭越,凭什么?”
他闭上眼,擡起头感受山间的大风呼啸,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面容。
洛北轻轻一抖手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在高仙芝松开的指尖处裂成碎银,两人对峙的阴影被拉长在石阶上,仿佛两柄交错的长剑。
“就凭你军报里只字不提其他在青海前线的安西将领。”
洛北一双眼眸在月光下宛如流金,他声音平静:
“吐蕃大论乞力徐、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他们都是跟随过赞普杜松芒波杰征战的将军,也是主持吐蕃会盟的宰相。他们和吐蕃人的主力都在青海,而不在这里,所以我们才能赢得这么轻易。”
他把高仙芝拽到悬崖边缘,万丈深渊的罡风卷起他们的衣袍,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你不是不知道吧?薛讷与郭知运率部连破乌兰部十二城,打了个吐蕃人措手不及。慕容曦光和哥舒翰死守河源郡,不惜折损了三成兵马……”
高仙芝的睫毛在风中颤动如垂死的蝶翼,方才的气势突然委顿下来。
他望着深渊里浮动的雾气,仿佛看到十二岁那年勃达岭的雪雾中,自己同袍那张冻成青紫色的脸。
“这军功,他们都应该有份。”洛北的声音突然掺进几缕沙哑,“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高仙芝浑身一震,腰间玉带扣撞在石栏上发出清响。
他看见雾气里浮现出不到二十岁的洛北那张少年的面容,神情冷峻一如今日:“要是光靠请罪就能统领军队的话,我还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请座菩萨来坐你的位置!”
“大帅要如何处置末将?”他终于垂下头颅,脖颈间吐蕃风格的黄金项圈却仍倔强地泛着冷光。
洛北松开手:“回长安。青海吐谷浑旧地俱复,曦光是要长留在这里的。他曾经任职的左羽林卫还缺个中郎将。”
高仙芝笑了,他的笑声惊起远处山崖间栖息的雪鸮。他抚摸着腰间的于阗玉带,这是多年前洛北在他生辰所赠,那时他们还在于阗共事——
此时此刻,这玉带却像道枷锁般灼手。
“末将愿回长安。”
洛北静立良久,久久不语,直到高仙芝要走时,才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扔过去:
“大小勃律之战,你有登先之功,我也相信,你独自带兵来也能攻下此城。”
“但战争永远只是开始。”洛北声音悠远:“如何处理后续的统治,才是你我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高仙芝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转身回王宫中去了。走入那片灯红酒绿之前,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道:
“对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草原上,给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贵胄当放羊的奴隶。”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王宫马厩传来蹄铁叩击石板的声音。高仙芝带着三十轻骑悄然东去,马队经过悬崖时,他看见朝阳正从洛北驻军的营地方向升起。
洛北在大小勃律一直待到这年夏末——
他见过了大小勃律近乎全部的头人和城主,带着他们共同会盟,向唐廷宣誓效忠。他帮助大小勃律的农民用镰刀割麦,用铁犁犁地......
最后,在一切欣欣向荣之前,他改大勃律为绥远军,任命叶若为绥远军使,又任命叶延为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分了吐火罗国相捺塞的兵权给他——国相已经迈入了六十岁的关口,无法再像多年前那样拼杀在一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