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第230章“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黄河蜿蜒,冰面在朔风中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身后日月山嶙峋的山脊像一柄倒插的断刃,割裂了灰蒙蒙的天穹。
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原之上,数十面唐军赤色旌旗已经被冻成僵硬的布帛。
自长安谈判破裂之日起,大唐数万大军在这片苦寒之地已鏖战了十五个日夜,连营炊烟刚升起就被狂风撕碎,像无数折翼的灰鹤坠落在铁甲寒光里。
葱岭杏花开放之时,青海前线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慕容曦光撩开账门,走出营帐,雪花伴着狂风一道打在他的铁甲上,几乎吹得他走不动路。
他伸手抹去眉睫间的冰霜,望见哥舒翰正策马踏碎冰层而来,猩红大氅在雪幕中猎猎翻卷,宛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烽火。
“连鹞鹰都冻得缩了爪子。”慕容曦光将铜胎鎏金手炉推给来客,帐内的炭火映出他眼底的一点焦虑,“洪济城头的吐蕃大纛倒是精神得很。”
哥舒翰卸下结冰的兜鍪,端起酒盏灌了一口:“当初就应该用我的计策,趁着夜色奇袭洪济城,也不至于到了今天我们还在黄河北岸长吁短叹。”
慕容曦光擡眸瞪了他一眼:“十五天前那样滴水成冰的温度,夜袭恐怕不太明智吧?哎,你!领兵打仗的人,少喝酒。”
“哎,按照我叔叔的说法,这是我们的性格。”哥舒翰笑了,“想要叫我们不喝酒,除非有郡王的军令。”
“大哥哥的军令是我们要在本月内攻克洪济城。”慕容曦光取过烛火,照亮了帐中挂着的一副舆图,“想想办法,该怎么办?”
两个月之前,大唐与吐蕃在长安的谈判再度破裂,负责谈判的左散骑常侍解琬甚至给朝廷写了篇长篇累牍的奏疏,大骂吐蕃人狼子野心不可回转,要朝廷早日屯兵待战。
解琬游走边塞多年,一连参与突厥、吐蕃、突骑施等国的数次谈判,唯有这次风度尽失,可见吐蕃人是何等狮子大开口。
李重俊与一众宰相斟酌再三,最终诏命河西、碛西等地多处屯军备战,主帅的名字在朝中争执了数日,最终还是姚崇以“年长稳重”为理由,任命了原安西大都护薛讷为鄯州都督,总领此战军事。又命凉州都督郭知运和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燕王慕容曦光为副,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从旁佐之。
“姚相公打压大哥哥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一到青海前线,慕容曦光就忍不住和自己的叔叔抱怨:“这个‘佐’字一加,就是说论功行赏的时候轮不到他,一旦打了败仗,朝廷就要找他算账。”
“要是洛将军真想要计较这些,就不会不计前嫌地把郭虔瓘派来助阵了。”慕容宣彻摇了摇头,“论格局,你还得和他再学学才是。”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姚相公也是当过灵武道大使的人,怎么把行军打仗想得如此简单。虽说军法森严,军令一下,众军莫敢不从,但决定战争胜负的从来是人——洛北功高,薛讷年长,他把这两位放在一起,不怕军中起内讧?
好在这几年唐军东征西讨,算是重树了太宗时代的赫赫威名,吐蕃军队一时不敢大举进攻,只日夜增兵前线,隔着黄河九曲与唐军对峙。
如此月余一过,长安和逻些城都等不下去了。两位君主均是年少登基,都想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树立威望。李重俊甚至把手书寄到了碎叶城里,要求洛北“为国立威”。
彼时春花初开,洛北正在地头同屯田的士兵一道劳作。他接过皇帝诏命,脸上难得起了难色:“陛下要我率军出征,为国立威,可我一无主帅之任命,二无粮草后援,我能怎么办?”
使节看着他,也是一脸难色:“小人只是奉命传话,郡王何必为难小人。”
洛北静默不言,俯首谢恩之后,提笔写信给前线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
“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洪济城在黄河南岸,正是当年解琬、洛北与吐蕃人划下的边界之后由吐蕃人所修筑的。
此城依照地势修建,夯土垒筑,极为易守难攻。慕容曦光和哥舒翰奔袭到此,围攻数日都不曾攻下,只得隔河扎营,与其遥遥相望。
慕容宣彻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黄河九曲,羊皮卷上凝结的冰晶簌簌而落。“吐蕃人在洪济城囤了三年粮草,分明是要和我们耗到地老天荒。”他忽然用刀柄敲了敲沙盘,“你看这城墙走势——”
木制的城寨模型在烛火泛着光,哥舒翰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冷气:“吐蕃人把城墙修成了锯齿状?”
“正是。”慕容曦光解下腰间银鱼符压在沙盘边缘,“每处凸起都藏着投石索。我们的兵马没到城墙之前就会遭到袭击。前日折损的三百儿郎,多半是折在这里。”
对于大唐将领们来说,吐蕃人的骑射比他们的突厥对手要差得多,只有重步兵称得上是雄冠一方。但最令他们头疼的还是吐蕃人手中的投石索。
投石索吐蕃传说称为是神王的武器,相传松赞干布就曾经用投石索击败敌人,用长矛刺死牦牛,因而不少吐蕃战士苦练这项技艺,给唐军的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
账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哥舒翰掀开毛毡,见三匹驿马踏着碎冰疾驰而来。当先的驿卒滚鞍下马,怀中油布裹着的军报已结满冰碴:“碎叶城急件!郡王说吐蕃赞普派了达扎恭禄增援,五日前已出逻些城!”
慕容宣彻猛地起身,腰间玉带险些撞翻了铜灯台:“吐蕃人好快的手脚!还有,为什么没有人向我们报告!难道长安城想看我们成吐蕃人的瓮中之鳖?”
“现在骂街有什么用?”哥舒翰摇了摇头,“看起来,洛将军定的月内是有道理的。一旦拖过此日期,到时候我们前有坚城,后有追兵——”
话音未落,账外突然响起鼓角声。慕容曦光箭步冲出,只见对岸城头竖起数十面吐蕃大旗,吐蕃守军正往冰面倾倒黑糊糊的液体。刺鼻的硫磺味随风飘来,他瞳孔骤缩:“是火油!快传令后军撤出营帐!”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划破长空。黄河冰面轰然腾起十丈火墙,唐军前营顿时陷入火海。热浪裹着冰碴扑面而来,慕容曦光反手将哥舒翰按倒在雪堆后,眼睁睁看着存放粮草的毡帐化作冲天火炬。
“好狠的手段。”哥舒翰吐出嘴里的雪沫,白色里已经染上血色,他望着对岸狂笑的吐蕃守将目眦欲裂,“他们早算准了这几日要回暖!”
慕容曦光却盯着渐渐融化的冰面出神。火焰在浮冰间流淌,突然有几处冰层塌陷,燃烧的火油渗入裂缝,在河面形成诡异的蓝色漩涡。他猛地抓住哥舒翰的肩甲:
“你记不记得长安西市那些波斯商人?他们运琉璃器时总要在箱底铺层湿沙。”
“你是说......”哥舒翰眼睛渐渐发亮,“冰层下还有活水?”
子夜时分,二十名唐军奉命潜入冰河。慕容曦光跪在冰窟旁,听着冰层下传来的闷响,掌心尽是冷汗。直到东方既白,为首的斥候终于破冰而出,冻紫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好消息:“有暗流,有暗流,可通洪济城水门!”
“妙极!”哥舒翰扯下大氅裹住瑟瑟发抖的斥候,“我带人凿开冰面,顺着暗流摸进去烧了他们的粮仓!”
“且慢。”慕容曦光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勾画,“吐蕃人每日破晓时会开启水门取水。我们不妨......”他的手指在酒渍中划出蜿蜒的曲线,“让郭都督送来的那批火油派上用场。”
“你的意思是,”哥舒翰望着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声东击西?”
“不错,只是这带头人的位置你要选好。若牵制不住吐蕃人的军队,咱们俩和这数万大军都得折在这里。”慕容曦光看着哥舒亶老神在在的笑:“怎么,你已经有人选了?”
“有——你也见过的,李嗣业!”哥舒翰笑道。
这个人名一出,慕容曦光脑海里也闪过了一个身高七尺,力大无穷的青年。他本是京兆高陵人,因家贫才来投军,起初一直在郭知运麾下,近日才转到了碛西军中。他最擅使用长柄两刃的陌刀,挥舞起来,连轻甲骑兵也望而生畏。
慕容曦光点了点舆图:“我去找他谈一谈,若他愿意,我就让他去。”
三日后,洪济城南门突然响起震天战鼓。李嗣业凭着夜色一路奔到山上,居高临下,亲率陌刀队强攻洪济城头,吐蕃守军慌忙调集兵马与他作战。
与此同时,慕容曦光带着三百死士潜至水门,看着随波逐流的“冰棺”缓缓卡进水闸——这些冻着火油的冰坨将在正午阳光中融化,把吐蕃人的命脉变成火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