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
第192章“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
“因为这一仗我们输不起。”洛北站起身来,走上高高的城头向下望着铁门关外的一片荒野,那里已被大食人的军帐占据,那军帐层层叠叠,一望无际。
“我们劳师远征,在别人的土地上打仗,一旦失败,就会面临着身前的敌人和身后的背叛。作为大军主帅,我不能去赌,也不敢去赌。”
关下又有大食人前来叫阵,向他们站立的位置射出一支支羽箭,大部分未落到他们面前,就被城墙挡去,还有少数落在他们脚下。
洛北没有在城头当活靶子的爱好,拉了阿拔思一把,两人一道向下走去:“我们一日不和屈底波交战,屈底波就会被困在这里一日。孝嵩他们的仗就更好打一些。”
洛北说着,仿佛觉察到什么,微微偏过头,躲开身后飞来的一只羽箭。羽箭带起的风擦过他的脸侧,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土墙上。
“可惜,知不可为比知可为要难得多。”洛北轻轻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土墙上摘下羽箭,取了一把大弓,快跑几步登上城头。
那几个大食游骑已经射空了箭囊中的羽箭,正骑马在城下耀武扬威,见到洛北取弓在手,也丝毫不惧,扯着嗓子用大食话继续叫骂。
洛北弯弓搭箭,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箭尖所指的方向——那是这队游骑队长的眉心。
“咻——”他手上一松,羽箭破空而过,那人未及躲避,便眉心中箭,倒在马背上。
剩下的游骑顿时傻了眼,见洛北左手不动,右手向身侧伸去,似乎还要拿箭,忙不叠地催起马来,四散逃开了。
阿拔思被这神乎其技的箭法惊得瞪大眼睛:“这……伯克……”半晌才反应过来,边笑边鼓起掌来:“古有惊弓之鸟,今有惊弓之人!”
洛北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轻狂肆意的笑容:“也就只能这样了。走吧,阿拔思。”
阿拔思“哦”了一声,又望了一眼那游骑散开的方向,突然明白洛北语气里那种惆怅是从何而来。
他眼前的这位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大唐主帅,其实还是个比他要年轻的将军啊。
若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洛北怎么会舍得放弃冲杀敌阵、一骑破千的潇洒肆意,反倒以身为饵,背着“怯懦”的名声,和敌方主帅在这里打一场比拼定力的战争?
“伯克,”他追上洛北,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也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安国那边,怎么样了?”
到八月二十日,唐军已围攻大食人盘踞的安国要塞整整二十五天了。
张孝嵩有粟特人的帮助,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要塞外的有利地形。他居高临下,动用起大唐的各种精锐攻城器械,对安国要塞连续发动了十八日的攻击。
这十八日间,大食人拆掉了要塞中的大部分门窗、房屋、家具来应付那些如雨的落石和飞箭,时不时撞击城墙的角车。
张孝嵩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事向城中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断壁残垣。
吴钩从他身后登上来,也望着要塞之中:“张御史,到今日,大食人已经断水五日了。我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听不到战马的嘶鸣,想来他们已经没有战马可吃了。”
“快到我们总攻的时候了。”张孝嵩凝望着要塞外围的城墙,十八日的袭扰性攻击,已让城墙下尸骨堆积,有大食人的、有粟特人的,当然也有他从安西带出来的唐人的,等到发起总攻之时,这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
“张御史,我有一请。”吴钩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想去劝降。”
“劝降?”张孝嵩讶然望着他,两道英挺的眉毛扭在了一起,“这些大食人把我们视作追随魔鬼的异教徒,许多人以杀死我们为己任。你去劝降,太危险了。”
“再坚定的信仰,也抵不过现实的压力。没有吃的,没有水,他们连命都活不了,不要说信与不信了。”吴钩道,“我愿意冒险,也是考虑到铁门关的战事未定。洛将军孤领三千兵马与屈底波对峙,太危险了。我们这里的战斗越早解决,他那里就越早能安全。”
张孝嵩何尝不为洛北这位主帅的性命担忧。在洛北未曾领兵出发之前,他和阙特勤都反复劝说,愿意以己身相代,连远在吐蕃的哥舒亶都来了信。但洛北一意孤行,只道:
“若能一战收复河中,我看这个险,值得冒。”
吴钩见张孝嵩沉默不语,心知自己的劝说有效,又道:
“这十八日虽说未曾大规模发起总攻,但我们的各路兵马无不伤疲交加,他们需要休整。再说,若能和平收复这样的要塞,之后我们对付其他大食人盘踞的地方,也算是有了个榜样。”
张孝嵩有些动容,转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赤诚,不似作伪,犹豫片刻,还是摆了摆手:“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洛北特意调来执掌我军机要情报的官员,也是洛北的朋友,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和他交代?”
吴钩哈哈大笑:“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不过,请张御史放心,我已经备下了金银财宝。按照大食人的规矩,我是可以拿钱买自己的命的。”
张孝嵩见他执拗,也不坚持。他从军中点起精锐三人,同吴钩一道来到安国要塞之下。又命两侧埋伏弓箭手和骑兵,打算见势不对,立刻发动总攻。
吴钩也是唐军中为数不多能说大食话的人:“喂,那边的将军听着,我奉命来劝降你们!你们让我进去!”
“我们大食人不投降!”要塞的那边传来一声嘶喊。
“投降了,就有水喝!就有肉吃!”吴钩命随从的士兵将两个装满清水的水瓮打碎在地上,“多好的水啊,乌浒水的雪水,清澈、干净。”他用力地喝了一口:“还有甜味呢!”
要塞那边的沉默更久了。半晌,又传来一句:“我们大食人不投降!”
“你们自己想想吧,勇士们,屈底波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不过是巴着宰相哈贾吉才当上了总督。他和他的家族想要在河中站稳脚跟,就必须凌驾在你们所有人的部族之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你们来送死,自己在后方观望。”
“你说谎话!”要塞中露出一张愤怒的大食人脸庞,“狡猾的唐人,你以为靠谎言就可以欺骗天神的战士?我们不会投降的!”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吴钩笑了,“屈底波再度召集大军来到了河中,可他却急急忙忙地去了铁门关,去那里解救他自己的弟弟。你们派出去这么多的使者,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看到他派来的一兵一卒了吗?”
“他用天神的利益,正教徒的利益来哄骗你们,其实自己却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了你们所有人之上!”
“好好想想吧,大食人的勇士们。好好想想。现在太阳还有一点距离到日中,在日中之前跑出来的战士,我们给你们清水喝!给你们面饼吃!”吴钩道,“日中之后,我们就要发起总攻了!”
要塞的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发声了,也没有人出来。在太阳缓缓地爬升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张孝嵩等得不耐烦,要下令总攻之时。要塞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批身上带着血的大食士兵从里面冲了出来,有的一头扎进唐军的大瓮里,张口就喝。有的泼起水洒到自己的身上脸上……
张孝嵩率领唐军士兵,会同波善活一道进入要塞之中。那里躺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几个衣着华贵,应当是将军模样的人,浑身是血,气息却尚未完全断绝,正瞪着眼看着要塞的天花板。
“这是营啸了。”张孝嵩对这种情况有所了解,在生死的极限之间,这些本已十分紧张,几乎在崩溃边缘的士兵们收到了将军更加严苛的命令。于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疯狂之中,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营啸。
波善活看着剩余的断壁残垣,摇了摇头:“张御史放心,我们之后会以火来清洁这片要塞,愿他们的灵魂在圣火的洗涤中得到拯救。”
那些出逃的士兵吃饱喝足之后,有不少人再度开始了逃跑——复国的粟特人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伙伴与朋友的尸首,要把怒火倾泻在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食士兵身上。
张孝嵩不想助长这种仇杀的恐怖情绪,一旦粟特人杀红了眼,他们就不可能再听从他的军令。因此,他除了勒令粟特各国的王公们管住自己的手下之外,还特意命令手下士兵,对这些大食人的逃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大食人不敢再在河中停留,他们顺着河流跋涉荒漠,来到了铁门关外屈底波军营之中,向自己的主帅认罪、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