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之物
玄机之物
两日后,早朝散去,皇城仍旧一派愁云惨淡。
褚家,宰辅府。
“黄口小儿!”
一句暴怒声过后,天青色花瓶与石阶相击,霎时粉身碎骨。端着茶水的丫鬟跪了一地,吓得头也不敢擡。
今日早朝恰逢刑部侍郎温乐衍回京,将江庭书院一案的案情详细呈报御前。
此案已结案,凶手并非牵扯到旧案旧人。
朝堂上下,石破天惊,哗然一片。
褚穆阳当即便弹劾温乐衍徇私枉法,依旧请皇帝清剿李党余孽。皇帝早就厌烦那帮人的相逼,终于勃然大怒,指着结案书申饬他身为宰辅,不遵法度、挟私用事、胡搅蛮缠。
皇帝盛怒,更是引得与褚家相对一派的臣子借此竭力攻讦他。
下朝后,褚穆阳愤然离宫,此时正眼神阴鸷,面色铁青地在府中发起怒来。
片刻后,屏风后款款行来一妙龄女子,女子身姿轻盈,身着一袭紫绡翠纹裙,眉目柔和温婉。
见褚穆阳满身怒火,负手而立,她缓缓走上前,接过跪着的丫鬟手中的药碗,微微擡手示意一行人下去。
随后清清淡淡地喊了一声:“父亲,您因何事动这般大的怒?”
“荇儿。”褚穆阳转身,接过她手中的药碗,神色缓和不少,“你去宫中这般快就回来了?”
褚荇是褚穆阳的独女,养在深闺,自小聪慧懂事,温婉大方。
她点点头,应道:“女儿陪姑母说了会儿话,瞧着姑母疲乏,神色不大好,服侍姑母歇下后便出宫了。”
褚老太爷褚翃一生风流成性,姬妾成群,膝下子女也众多,褚穆阳与褚钰二人乃是一母同胞,感情自然比同其他庶弟庶妹深厚。
褚钰虽贵为太后,但膝下无子嗣,当今圣上也不过是尊她为嫡母,是以她对兄长的独女褚荇格外疼爱。
褚穆阳短叹一声:“你姑母为了玉儿一事殚精竭虑,原本可以清剿李党余孽告慰玉儿的亡灵,可温家那竖子一回京,便掩盖真凶,让玉儿死得不明不白。”
“女儿倒觉得父亲此言……”褚荇秀眉轻蹙,微滞后还是开口,“实在差异。”
褚穆阳脸上迅捷地闪过一丝不被人察觉的虚色,收敛如初后,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眼平日里沉静的女儿。
这还是一向乖顺的女儿第一次反驳他。
他撂下药碗,只因褚荇的反驳又让他想到在朝中被那群老臣攻讦时的情形。
他旋即阴沉道:“你一女子,如何也学得会驳斥生父了。”
周遭瞬息间弥漫着冰冷凝滞的气氛,褚荇不敢直视他,但隐在袖间的手撚着衣料来回婆娑,声色中带着一丝清冷的坚毅。
“女儿不敢。可早在温侍郎还远在章州,案情未结时,父亲未得到一丝音讯,便妄断是当年李氏旧人所为。如今温侍郎归京,案情明朗,也证实并非是如父亲从前所想,但父亲今日依旧不肯摒弃执念,仍要陛下清剿李氏旧人,父亲此举……是有私心。”
“你!”褚穆阳侧脸看着神色平静的她,盛怒之下抓起那碗药狠向地面砸去。
褚荇说对了,他确实有私心。
当年的飞燕诗案,在他们褚家的推波助澜下,使得先帝终于惩处清算李家。虽牵连甚广,但当年的李家根基庞大,到如今不t知有多少余孽依旧流窜各地。
未免夜长梦多,加之怕被记恨寻仇,他们一直想斩草除根,可惜先帝经飞燕诗案后,晚年多病,纵情声色,一直未曾下令彻底清剿一事。
一眨眼先帝驾崩,到了元嘉朝,傅长麟坐在帝位上,这位年轻的皇帝仁慈厚爱,甚至对先帝手上的那两桩案子持质疑惋惜之心。加之身旁有不少老臣辅佐,他们根本找不到一丝机会重提当年之事。
可当徐子玉和纪洛惨死书院的消息传出,便有了大好的时机彻查李党余孽。
他们大可说当年李家和褚家水火不容,又因先帝宠信褚家与纪家,经飞燕诗案后,李家一族流落至各处的余党一直怀恨在心,书院一案便是他们为了泄愤,杀害了徐子钰和纪洛。
看似为了死去的两个孩童申冤报仇,实则是为了斩断生变的枝节,借机挟私报复。
“一派胡言,你竟会如此揣度为父。”
褚穆阳压住心中火气,沉慢地对褚荇解释道,“朝堂之事,你涉世未深,怎知其中深浅?玉儿不过七岁,就惨死他人之手,你七姑母整日以泪洗面,为父实在于心不忍看着小儿冤死,李党奸贼当年便悖逆放肆,逆诗、索贿、泄题,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出自他们之手?”
“温乐衍一向与罪臣裴景深的遗子裴谙棠交好,而裴景深夫妇当年包庇反贼,乃为李氏同党,先帝亲自下令以附逆之罪斩首于刑台之上。温乐衍与裴谙棠沆瀣一气,有不臣之心,就算查到书院一案实情,他们也只会隐瞒不报,为那李党余孽打幌子。陛下年轻昏聩,听信谗言,放纵奸佞误国。”
褚穆阳不甘自己一贯清正的形象被女儿窥破,正极力填补这堵虚伪荒诞的高墙。
可他不知,褚荇早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听父亲一言来断定人事的小女儿家了。
“父亲。”褚荇擡眸定定看向他,“女儿是不知朝堂之事,可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先帝时期的案子女儿当年实在年幼,不知其中关系,也绝不敢妄言。”
她从不想做一个整日里只会绣花作诗的懵懂闺阁女,父亲认为她懵懂无知,而她所知道的,远远比父亲想告诉她的更多。
她知什么是对错,心中黑白分明,但仅仅因为她是褚家女,身在漩涡的中心,有些事她不能说,不能做,必须要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想据理反驳父亲:“程公年高德劭,盛名远扬,乃至先帝都称赞他清正廉明,乃世间大才。他的学生,想必绝非是父亲口中的奸佞之流与那沽名钓誉之辈。朝中也多赞温侍郎虽年轻气盛,但才能与人品俱是出众,纵使他不与父亲您为阵,想必也不会因为私怨,纵容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我听闻杀害玉儿的凶手已经死了,既然人已死,再去伤及无辜之人,这之间的恩怨可就一辈子也算不清了。”
“放肆!你都知道些什么?”褚穆阳拍桌而起,手掌垂在身侧轻颤。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对着他说这样一番话,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倨傲与清高,都被她一字一句击地粉碎。
他双目赤红,大声呵斥下人,“来人,带小姐回房,把她房中的杂书诗作通通给我搬出来烧了,谁往后若是敢在小姐身旁说些事关朝堂的狂悖之言,我便乱棍打死谁。”
褚荇忍着满眼酸涩,徐徐行了个礼,声音略微喑哑:“女儿告退。”
褚穆阳看着褚荇离去的身影,心中悲愤交加,不明的火气愈发浓烈,墙上悬挂的山水字画被通通打落在地,也无人敢上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