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三)
和光同尘(三)
燕京云销雨霁,鸟雀呼晴,苍穹碧蓝澄净,万道晨光倾泻而下。
远处青山朗润,新绿苍翠欲滴,早春已然来了啊。
宵云司诏狱中放出来一批人,那些人满身伤疤,鲜红的血痕粘连破碎的衣物。
有人尚且还能走,有人却要依靠搀扶才能迈步。
凌玉枝面色苍白如雪,疼的迷糊,脑中只剩天旋地转的混沌。身上的血迹已干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一道道狰狞的鞭痕可能要在她身上留一辈子。
她觉得刺骨的阴凉在逐渐散去,似乎有久违的日光洒在脸庞。微微艰难仰头,光芒带给人新生,将源源不断的温热灌入她四肢百骸,她唇瓣翕动,沉吟一笑,“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杜冠清被齐秋白扶着,忽觉喉间灼热翻涌,狠一蹙眉,撑着墙壁吐出一口鲜血。
“你无事罢,我们去医馆。”齐秋白也受了伤,但比起凌玉枝与杜冠清,还算行动自如。
杜冠清缓缓放开他的手,在耀眼的日光下释然一笑,“无事,秋白,这次我也赢了。”
十四年前,他就输在身后阴冷的炼狱中,从此,心中的志愿支离破碎,后半生茍且偷生,只作江心一浮萍。
十四年后,他终于走出了那间深渊,走出了那年连天不休的阴雨。迎来照彻整个世间的光明,替千千万万个人赢得了迟来的胜利。
到如今,他才真正涅槃,得以与过去彻底和解。
世间读书人所渴求的愿望,又将重新灼灼燃烧,明媚悸动。
“诸位,快上车罢!”
齐复找来几辆舒适宽敞的马车将他们送往医馆,日光跳跃在车帘,毫不吝啬地投下早春的第一丝光芒。
车轱向前转动,留下一路蜿蜒曲折的车辙。
***
邑国赤峰堡,乌云弥漫,战火纷飞。
“报——”
“王后陛下,晏军已攻进赤峰峡,要朝王帐而来!”
“报——”
“王后陛下,晏军已攻破图延、木节、蒙西、石汗四部,四部将领皆已阵亡。”
丹银垂坐于金丝软榻上,狭长的凤眸微咪,卷动发丝的指尖蓦然一顿,眸中凛冽闪动,“去将晏朝太后带来帐内。”
长辫黑须之人右手揽肩,行礼退下,“是。”
丹银掀袍从榻上坐起,举起杯中浓烈的酒水,浇在帐内燃着的篝火上,火苗猛烈急涨,势头更旺。
她忍辱负重多年,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她怎么可能会输。
她的夫君、儿子,都与世间那些庸碌懦弱且贪心不足的男子并无两样,这样的废物,她想杀便杀。
邑国非她故乡,哪怕此处被晏人踏平,她也无丝毫留恋。
她只要留着命,只要活下来,终有报仇之时。
褚钰与褚家几兄弟早在平昌侯等人兵败之时便知大势已去,携私兵仓皇出逃。
邑国听闻大晏要举国之力讨伐自国,如何能不迁怒褚家,若非他们的人无能,如今便能直取大晏皇城,开疆拓土。
邑军抓获了褚家逃亡在外的几十余人,丹银下令将这些人连同数百私兵通通押入王帐,每日杀几个以解心头之恨。
褚淮早已是刀下亡魂。
褚钰被带进来时卸冠披发,只着一袭脏污素衣,昔日华贵耀目的大晏太后,如今只是个人人讥讽的阶下囚。
丹银正擦拭着一把银白匕首,见人来了,阴诡一笑:“大晏太后,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你悔吗?”
褚钰拢紧衣袖,神色平淡:“邑国已是垂死挣扎的蝼蚁,你悔是不悔?”
“不悔啊。”
丹银红唇如血,垂眸一笑时神采娇媚入骨,她又重新躺上榻,满不在乎地拨弄染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声色癫狂幽愤,“我爹娘嫌我是女儿家,十二岁便将我卖去了青楼为妓。我十四岁被邑t人掳来,每夜都有许多男人压在我身上,睡在我身旁。我是皮开肉绽才坐上如今这个位置,我恨透了男人,所以杀了我夫君、杀了我儿子。邑国非我故乡,辽国也非我安身之所,看着这里战火遍及,生灵涂炭,我心底不知有多开心呢,又怎会后悔呢?只愿你们晏人能一鼓作气,将辽国也夷为平地,消我心头之恨!”
“我也不悔。”
褚钰定神望向她,“我与你一样,是皮开肉绽、受尽屈辱才坐上这个位置。我本卑微庶女,却让一国朝堂因我而震颤十几年,看着众生因我颠倒奔波,辗转沉浮,我这一生得意忘言,又有什么可悔的。”
丹银似是听到极其悦耳之言,掩唇放肆大笑。白皙的足尖勾起芙蓉珍珠履,轻如薄纱的衣袍漾起一阵摄人心神的馨香。
她走到褚钰身旁,将冰冷刀刃贴在她胸前游走,在她耳畔轻呢:“可我想活呀……你说,我将你交给晏人,能否换我一条贱命?”
褚钰冷笑一声:“不能,因为要你命的,是我。”
她抽出袖间短刃,奋力捅向丹银胸前,霎时,血花四溅。
褚钰看向自己沾满黏腻的手,失神道:“我与你一样,也与你不一样,我是晏人,有家国故土。杀你一个外邦人,我一人足矣。”
丹银不可思议地看着刺入胸前的刀,瞪圆的美目中碎芒凝成汹涌灼热,一点一滴滑落她面庞。
她嘴角笑意未散,像是带着陈年旧伤留下的深沉怨恨,“好,那我们一起死罢,你心狠手辣,我冷血无情,我们一同下地狱,孤魂野鬼见到我们必要绕道而行,再也无人能欺负我们。”
再也无人能欺负她们。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挥动手中的匕首朝褚钰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