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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负雪(七)

苍山负雪(七)

凌玉枝满目虚影重叠,似有风浪掀天般向她呼啸袭来。

她岿然不动,说不出一句话。

“我即刻去告知裴谙棠与谢临意,看看他们可同意老师您这样做?!”

温乐衍拂袖便要推门而去,挤出的话语沙哑万分。

“站住!”程绍礼喊住他,极力呛出几分薄怒,“你今日若敢出这个门,我便没你这个学生。”

他转而又意识到言语过重,眼中故现的怒意终被慈柔消压。

温乐衍止住脚步,垂首短叹,阴影在他身侧挥之不去,眼底猩红之色望之可怖,带着无限痛意说出一句,“那您要我怎么办,您要我们怎么办?”

他的老师在他心中,亲密甚过于他自己的父亲。

他这般恃才傲物之人,用尽此生都未曾流露的低下恳求,“我九岁来燕京,懵懂无知,少不经事。父亲待我漠然置之,从我记事起,他从未悉心教导过我分毫。您在我心中,便如我父。您若要我如此,我此生都不能原谅我自己,他们……也会恨我一辈子。”

程绍礼眼前恍惚闪过许多年前春光下的少年。

昔日的书院,春色无边,光影交织。

他们三人中,就数温乐衍最为冥顽。他心思活络,巧捷万端,正因如此,挨的打也最多。

程绍礼还记得,罚起他来时,从不会手下留情。

他待温乐衍,从小到大都是慈厉并施,因他心性顽劣放纵,故而在他身上倾付的教诲是最多的。

可往日最为开朗外敞之人如今竟像个祈求应答的孩童,带着满心期许,只等他的一句回应。

“我心甘情愿,你无需自责。你这一辈子,做你自己便好。”他仿若看见记忆中的瘦弱少年,可待恍惚的虚影凝成一团浓墨般的阴暗时,他才意识到,早已时过境迁,恍如隔世。

喊他老师的少年已然长大。

而他自己,也老了。

“你若不想困于官场,等到后事已了,便寻一方山水,归于梓桑。”

他知温乐衍从小不喜拘束,官场与朝堂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方困住他的枷锁。随着年岁增长,他的这颗飞扬之心也最为显亮。

“无论是逍遥山水间或是桎梏庙堂上,我都了无遗憾。我只求老师您还在我们身边,无论做什么,我亦无怨无悔,哪怕是一死。”温乐衍怔忡失语。

若能换得一切安在,他区区一颗心,安放在何处又有何妨。

凌玉枝几欲张口,她终于懂了。

程老师说了,在这个世道,能活下来的人已是极其不易。那每个活着的人都应有自己的意义,他们是替千千万万个人而活。

生命便更为可贵。

她望着温乐衍,遏制住断断续续的啜语,郑重地说出一句:“你活着,要做更重要的事。我们留t下来的人,还有更多事留给我们去做。”

程绍礼忽然凝视她,朗然一笑,“没曾想,竟是姑娘懂我。”

凌玉枝浅浅回笑,泪滴洒落嘴角,蓦然失温,冷冽万分。

“他二人孤峭执拗,此事,唯有你相助我。”程绍礼再次看向温乐衍。

温乐衍几乎是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我不会做,我绝不会做。”

凌玉枝站在原地,心腔的热意消散。天寒地冻的雪地中正伸出一双手,无情地撕扯她的身躯。痛意与纠结化为无尽煎熬,比漫天风雪更凛冽三分。

她知道,欺师灭祖,足以让他愧疚一辈子。

“倘若你还认我这个老师,你就必须得去做。”程绍目光坚决,不容一丝动摇。

“我死后,你来为我拟罪。你是我的学生,唯有你来定我的罪,才足以让天下人信服。”

这样,便能一举定死褚穆阳的罪。

温乐衍独自坐于一处,垂首静默,窥不见他脸上一丝神情,只见他衣摆拂地,肆意颓折。

最终,他擡起头,“就算您不是我的老师,您也乃一国辅臣,硕望宿德,声若日月。我做不出这种事,您若不想认我,那是学生不孝,枉为人徒,学生告退。”

他径直走向庭院中,身影隐没于皑皑风雪中。

此刻,他心中竟泛起一丝企图,倘若他不做此事,老师是否就不会迈出这一步。哪怕老师如今不认他,他众叛亲离,往后再无师长依靠,可只要能换老师无恙,他情愿一切苦难加身。

“他……”凌玉枝望着雪上远去的足迹,苦涩得不知如何开口。

“他会做的。”程绍礼闭上眼,眼尾染上湿润,“他会做的。”

他知道,温乐衍在赌自己不会迈出此步。

可事到如今,自己非要走这一步不可。

“可您若这样做……”凌玉枝紧咬下唇,“活着的人,会备受煎熬,痛苦万分。您终归是待我们,太残忍了些。”

“世间万事,从无如意。”他缓缓道,“等我死后,你同他说,是我自愿如此,叫他莫要怨恨旁人。他会懂的,他终归会懂的。”

凌玉枝知道程绍礼口中的他是谁。

她紧握双拳,含泪点头,冒着风雪走回家中。

城门外,大雪覆盖人迹,千万座山头压满琼枝。

到家时已日暮,天光黯淡。雪还在下,她浑身冻得无一丝知觉。进屋也未曾点灯,只独自坐于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发怔,氅衣滑落肩头,她亦毫无察觉。宛如被抽离了魂魄,满目失神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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