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负雪(五)
苍山负雪(五)
当年他一句人各有命,道尽了世道之下所有的不公。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权势倾压,一个人一生的起伏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裴景深也因这一纸书信,彻底得罪了当时的宰辅李望,只进了明开府当了个末入流的小官。任凭他才学夺目,但得罪了李望,此生的仕途便注定不能坦荡。
“他本是该为官做宰,封侯拜相的。”
程绍礼阖目,惋惜与哀痛之意不减当年,反而积压在心中越要喷薄而出。
“你说我不及他,我是不及他。可你,是你亲手杀死了他,你亲手杀了一个最清白之人。”
世间人负他,他却问心无愧立于世。
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倾以真心。
可世间终归还是以白诋青之人多。
“看看罢。”程绍礼自袖中拿出一个装整完好的信封。
打开却是以陈旧破碎的纸张零散拼成的一张信纸,字迹已泛黄晕染,距当年蘸墨挥笔时许是有些年头了。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他一生所作的诗籍文章,皆被付之一炬。唯有这一封书信,还是当年为你所写。”程绍礼持着残旧之物,宛若千斤沉石压在掌心。
这封信,曾被他怫然撕毁,待裴景深先他一步走后,他又将纸屑一一拼好,放于他桌案之上。
他又提笔重写了一封,这封旧物,自是放于不起眼处不了而知。
当年朝廷查抄裴家时,曾将他书房中所有文墨字画、书册古籍通通翻出,一把火烧了个透彻。唯独这封旧信,因放于不起眼的暗处,未曾被沦为逆文,一并烧毁。
他将他留存于世间的唯一字迹小心收存,哪怕是他为赵远山所写之物。
“他的字迹,但愿你还能认识。”
赵远山一双手止不住颤抖,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打开信封的,只觉熟悉的字眼如千万根细针一般扎于心头。
裴景深的字迹,他岂会不认识。
哪怕是恨,也终归要相记此生了。
行行字迹徒然生出锐利锋芒,刺破他覆满恨意的双目,猩红争先恐后地流出。
那尘封在心中数十年的怨恨,这一刻不再闭塞于躯体之中,终化作连天浪涛,不知要奔流向何方。
手臂巨颤,竟拿不住一张薄纸。
雪花从天窗涌进,飘洒落于纸上,化为一点挥之不去的水渍。
“我赵远山,从来都不需要他怜悯。”他将白纸往上一扬,脚底颤巍,扶着墙壁仰天哭笑,“裴景深,当年,众人都道你八斗之才,可你却是这么愚蠢的一个人!”
他旁若无人,在这间阴暗之所如野魂一般失心游走,脏污凌乱的发丝挡于脸侧,只露出一双复杂不明的湿润双目,“我不要你怜悯,不要你替我去求李望!唐严桢那些逆党,死了便死了,你去管他们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也不过肉体凡胎,这昏天黑地下的一摊烂事,又岂是你不自量力能管得了的!”
旁人眼中,瑶台楼阙好比天上人间,引得他们在一道城墙之外窥探妒羡。殊不知,天下处处是樊笼,世间万事,从无一如始终的如意。
他这一辈子,如意之事屈指可数。
当得知这一辈子都在被人利用,他做的所有事便都变得荒唐可笑。
早知这辈子是这样,他还不如从一开始便被逐出这座皇城。
“当年裴家那场火是你让人放的吧?”程绍礼看着他颠簸的背影,“你在太仆寺为官时与李党勾结的证据,这么多年,一直放在我身边。”
当年赵远山最终还是留在了明开府,依靠逢迎谄媚当时的明开府府尹海力,得以举荐升官。
海力乃李党中人,看出赵远山精明强干,是个可用之人,于是再次向李望举荐此人。
赵远山也因此得以从明开府调任太仆寺。
这几年间,他曾与李党勾结,贪赃枉法。
当时的太仆寺卿常如原为官正直清白,虽看破赵远山与李望等人同谋,但蜉蝣难撼树,终究噤若寒蝉。
于是只能暗地里搜查蛛丝马迹,整合成佐证后打算呈给先帝,严惩这些蠹虫逆贼。
不料却被赵远山发觉,他借助李望之势力,派人追杀常如原,只为销毁他手上的证据。
常如原许是冥冥之中预料到什么,早在前一日便把手中之物交予至交,当时的刑科给事中惠樊。
程绍礼道:“那日我在正玉留给我的东西中看到那封指认你的罪书后,曾派人详查当年之事。常如原无端暴毙之后,你派人将常家上下搜寻了个遍,也未找到那封罪书,是因为东西早已到了惠樊手中。”
“惠樊此人胆小如鼠,握着这封东西,日夜犹如烈火灼手。他将此物在身旁藏了三年,终归耐不住风声鹤唳,最后暗中将它交给了正玉。”
赵远山凝望着地上一团阴影,之后的事,他比谁都清楚。
裴景深曾拿着此物来找过他,劝他迷途知返,哪怕扬汤止沸,也不至于落得个凄惨之局。
他以为对面的故友还是一如从前,可殊不知,对面坐着之人早已心如冷石,心中因积攒多年的恨意生出歹计。
当时李家已日益落败,科举案已在前一年的春日爆发。
而这一年,是承平三十五年。
先帝想彻底铲除李党,朝堂之上多方心怀鬼胎,最终无数个阴谋结合成一张网,合力编织了飞燕诗案。
他当时已暗中投向褚家,李家落寞,庞然困兽在他眼中便宛如邀功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