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劣东风(四)
薄劣东风(四)
密雨斜倾朱墙,提着长灯的宫人躬身引着身后神情端肃的男子入殿内。
待殿中几排明灯长燃,门外阶前的众多宫人得令暂退。
“这什么可能,熙王兄他……他这些年从不问朝事,这些事,皆是出自他之手?”傅长麟从座上惊起,深深一息,眼底尽染不可思议。
年轻的帝王知道真相后,并无怒色,而是顿生诧异与忧寒,呢喃道:“他……他原来一直,放不下他的母妃。”
他的这位王兄,自幼年时便深得父皇宠爱,他在宫里独自习字时,父皇带着王兄去猎场射箭骑马。
父皇从不曾夸过他,却向来对王兄赞赏有加。
因此,他作为皇子时,也曾深深地对王兄投去歆羡之意。
他自小良善纯诚,所以歆羡也只是歆羡,从来不挟带一丝别的杂念。
直到那夜宫变,庆妃被赐死,王兄也卷入物议连天的风浪中。
而坐上皇位的,竟是自己。
他理解王兄的艰难与困顿,也深念手足之情,对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充耳不闻,依旧封他为亲王,待他一如从前般亲信。
可这样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贪恋一丝权贵的人竟会为了当年的旧案去密谋策划这一切。
傅长麟神情复杂:“那当年庆妃一事,必定是有隐情。”
“舅舅。”谢临意将他从疑虑中拉回。
他看着这位比他还小一岁的舅舅虽面色清淡,但并无丝毫愠色,更别提合该出现的警惕之意。
他走到傅长麟身边,沉暗的眼瞳对上对面澈净的双眸,不禁叹问:“舅舅只在想这些吗?”
换作任何一个帝王,昔日一直不问政事,清闲悠散的手足竟能在背后策划出这一场好戏。不论成败与否,也不论目的是何,单单这般藏敛锋芒之举,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
可傅长麟偏偏不去想这些。
他被谢临意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他是何意。
思忖片刻,他眉宇尽是厚重的急促,又比方才更笃定道:“若庆妃真是被褚后陷害,那当年之局目的便不言而喻。当年褚后无子,可其一族狼子野心,意图重现李党在时的朝局。他们见父皇宠爱熙王兄,可熙王兄有生母,又心性睿智,已是深谙世事半大儿郎,对他们来说自然是颗扎手的棋子。故而他们宁愿赌邵贵妃腹中未出生的皇子,也不愿让熙王兄继位。于是他们先设计陷害庆妃,以秽乱宫闱之罪将其赐死,再祸及熙王兄,对他的身世大加质疑。”
谢临意微微侧目,笑的意味不明。
这笑意中透着赞赏,可又夹杂着一丝涩暗。
他在笑他这个舅舅聪慧是聪慧,能凭他的一句话道出当年之局箭在弦上时宫内的局势。
也在苦笑他是个不会以最坏的心思去度人的。他以为亲近之人,他就真的将这些人放在心上,从未生出过一丝猜怀。
谢临意拿起御案上的那只墨瓷壶,给他添了盏热茶,移到他身前,二人之间蓦然隔着一帘朦胧的水雾。
他把傅长麟当成亲人、朋友、君王,可无论他是以晚辈、好友、还是臣子的身份站在他身边,皆是毫无保留,倾尽全力想让他在这孤高之处得以平安,仅仅只是平安。
帝王若是平安,江山社稷也将安泰犹在。
他撩袍坐到为他设的座上,“我母亲曾对我说过许多她与舅舅您幼时在宫中之事,我如今倒是还记得一件。”
傅长麟突然怔神,转过身看着他。
座上之人与生俱来的凌傲气势,哪怕是身在此刻寂静的长殿中,也难以掩饰分毫。
他总叹道,阿霁真是像极了他的皇姐,张扬恣意,胸中的一腔盛气豪若江涛。
与这样的亲人相处时,无论多忧虑烦扰,也总能稳静心安。
他不如阿霁,阿霁文能提笔立朝堂,武能上马安天下。
而他虽坐于皇位之上,却被步步围堵截困,若非是身旁有这些亲人朋友,怕是早已被豺狼贼子谋夺殆尽。
因此,那些他自以为学识比他高深之人的仁谏善劝,他从来都是谨记勤学的。
此时,他眼中的求索之意一览无余:“阿霁想起何事了?”
谢临意道:“昔年新春,二位皇子给先帝拜年。”
傅长麟倏然擡眼,也像是想起了那年之事。
“当时一位奉茶宫女打碎了御案上一只玉瓷瓶,她吓得叩首请t罪,泣不成声。先帝从慈宁宫请安回来后,要将那宫女拖下去杖责,说是杖责,若掌刑侍卫察言观色,那便是杖毙。”谢临意道,“二皇子,如今的熙王见状退至一旁漠然不理。而舅舅您,您怕那宫女性命不保,便对先帝说是你打翻的瓷瓶。”
傅长璟眼眸微光渐暗,抿唇不语。
谢临意继续言:“生死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那宫女虽保住了性命,但先帝不喜您,听闻缘由后更是对您冷眼相责,斥您不尊礼度,目无君父。后来是我母亲来为您求情,才把您从天寒地冻的雪地中带回去。”
一个人若是从心底里就偏心,那他不喜之人说的每一句话皆为逆言,做的任何事皆是鲁莽。无论事实如何,最终都会成为他偏心的借口。
就如先帝待傅长麟,从来都是漠然置之。
跃动的灯芯如话语悠长,经久燃亮。
“我母亲告知我,您救下的那位宫女,原先正是从褚皇后宫中出来的,她在先帝身旁伺候时还暗中与坤宁宫走动甚密。在先帝因病卧床时,那宫女便被皇后寻罪赐死,这其中关系昭然若揭,因此当年她打翻的瓷瓶,也绝非无心之失。目的绝非是二皇子,二皇子颇得先帝喜爱,即便是真损坏一两件御用之物,先帝也不可能会责罚他,目的是在您,想让您先一步步失了先帝的心。”
这一字一句再一次敲打在傅长麟心间,他心绪起伏万千,纷杂难辨。
这桩事,他没忘。
那年他跪在殿外,也很想对父皇说,其实不是他所为。
他不明白,为何父皇从来都不肯夸他一句,也从来不与他多说一句话。看他时,满眼冷淡疏离,而看向兄长时,眼中满是他整个幼年都祈盼不到的慈爱与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