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第238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千钟?”萧承泽眉心一纠,转回刀架前,收了那滴血未沾的锋刃,又拧着眉头翻出支火折子,引亮御案旁的一盏灯。
灯焰不算炽烈,也足够映清跪在这御案前的人一切神情了。
萧承泽就这么清清楚楚地盯着他问:“你知不知道,千钟是什么出身?”
“知道。”庄和初坦荡又不掩仰慕道,“千钟是蒙尘在外的当朝大公主,幸福泽深厚,历经千难而心存万善,今得尘尽光生,必当焕然天地,泽耀万方。”
身在至尊之位上,比这更繁复更悦耳的恭维话,萧承泽一日到头也不知道要听多少,分毫不为所动,一点不留情地问他道:“那你还敢生出这念头?”
“臣原该不敢。”庄和初还是坦荡道,“臣前世之身已踏入黄泉,如今这条命,是她从街上捡回来,不惜一切留下的,原该任她所驱,死生相报。然情之所生,乃世间最无章法、最不讲理之事,不以外物为衡,不依礼法所束。臣初觉亦是悔愧难当,却不知天意何生眷怜,令千钟与臣同心。她准许臣倾慕于她,准许臣将她视为心上人,准许臣肖想与她白首不离,臣便敢了。”
萧承泽纠着眉头踱到他近前,负手弯腰,近近地盯着他,还是单刀直入道:“她怎么准许你的,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与你夫妻义绝,是她亲口求到朕面前的。”
“那道婚事是臣与梅知雪的婚事,夫妻义绝,绝的也是臣与梅知雪的缘分——”
“但与你结过夫妻的就是千钟。”萧承泽恼然道,“你们当天家的婚事是什么东西?想成亲就成亲,想义绝就义绝,朕前头那些旨意算什么?算朕昏了头吗!还有,你别想两码事绕到一股里糊弄过去,朕还没昏头到这份上,妄想求一纸赐婚就消了死罪,没这种好事!”
那理直气壮言之凿凿了好一阵的人,眼睫微微一垂,轻颤了颤,坦荡依旧坦荡,却到底是减了几分底气。
“若是……臣实在罪孽深重,无福与千钟结为夫妻,也乞请陛下容臣戴罪不死,以功抵罪,直至抵尽罪愆。纵不能有夫妻之名,但求赎得一身清白,朝暮相伴。”
萧承泽几乎是想用眉心的皱痕把这不知死活的人埋了,“你与她相识,才多少日子,就给朕搬出这一套一套的?这些日子,她是随你长了不少见识,也和你出生入死过,莫不是错会了你们那点亦师亦友的情分,待过些太平日子,回过神来,又悔不当初了。”
庄和初擡眸,决然又平静道:“师长之情,在于计深远,友人之情,在于义气长,夫妻之情,在于一夕千念,俱系一人,心如磐石,之死靡它。情与情间有天渊之别,泾渭自明,臣很清楚自己情生何处,不会偏误分毫。”
萧承泽嘴张了三回,又合上了三回,到底挺直腰板一叹,再次张开,才说出声来。
这回却不是对眼前人说的。
萧承泽向外扬声唤道:“千钟,你进来。”
千钟?庄和初讶然一惊。
他知道门外有人。
他奉旨过来时,就看到门外廊下有四名宫女立侍,在御前对答这一阵子,以脚步响动来断,走了两名,又来了两名补在原位上。
御前侍奉的宫女服制有定,他一心系着眼前事,只听着都是一样绣鞋触地的声响,便没多分神。
难不成……
门帘一擡,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踏进来。
脚上穿的正是一双御前宫女的绣鞋。
“陛下。”千钟就在这束诧异的目光中上前来行了礼。
“方才他那些巧言狡辩之辞,你都听清楚了?”萧承泽沉着脸问。
千钟极力抿着唇角那道不合时宜又抑制不住的弧度,“听清了。”
萧承泽颇没好气地一挑眉,“他那一堆之乎者也的破词,你听得懂吗?”
那些话,原也不是说给她听的,有些字句实在文绉绉得过分,听着像念经一样,她是不大明白,但也不碍着什么。
千钟老老实实道:“该我听懂的,我都懂。”
听千钟说过这么多回话,萧承泽头一回发觉,她竟也有说话很不中听的时候。
萧承泽闷闷地哼了一声,不再与她多说什么,转对那还怔愣地跪在一堆乱糟糟书册间的人道,“不是朕不仁厚,非要杀你不可,是如你所说,皇城探事司中人人耳目灵通,迟早什么都能知道,朕实在是想不出,怎样不处死你,又不妨碍严明法度。”
言至于此,沉吟一声,又一转话锋,“千钟倒是提了个主意,朕以为,虽实在有些宽纵了你,但念在你终究对社稷有功,也未尝不可。是否接受,就由你自己决断吧。”
萧承泽说罢,只道是要更衣,便将他俩一并打发出去了。
裕王之乱虽息,但尚有许多处置未定,他们二人都要暂留宫中候旨。
万喜领命送他们去安排好的宫室,刚走出不远,庄和初便在一段清静的廊下停住脚,道是要与千钟说几句话,劳万喜去前面略等片刻。
万喜也不多言,应了一声,自往那长廊尽头去了。
夕阳落得很快,如火的云霞渐渐向天际退去,暮色四合,一日将近。
“去向皇上回禀吧,我愿意。”庄和初在这最后一缕霞光下道。
千钟明白他指的什么,还是不由得讶然一怔,“你还没听那主意是什么呢。”
“你愿意让我去做,定不会是坏事,皇上觉得未尝不可,那应当对你也并无妨害,自然什么都可以。夜长梦多,圣心难测,趁皇上还没转心意,这便去应了吧。”
千钟忙拽住那转身就要走的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一贯遇着什么事都从容不迫,不急不忙的,从没见有这么心急的时候。
那并不是个只关乎他二人好与不好的主意,他不问,她也得与他说清楚,“别的我也不与你啰嗦了,我只问你,若要你在皇城探事司里教书,你愿意吗?”
“在皇城探事司里……教书?”庄和初着实一愣。
这便是千钟的主意。
“那天在琼林苑,令宜娘子说,你写那些书稿,是你的善心,也是你的野心,我琢磨不明白,又向她问了。她说,你编的那些故事,化了许多圣贤道理在里头,借着说书先生的口传遍街头巷尾,能让不读书的人也受得圣贤教化,启智明义,你是在做天下许多不能读书之人的先生,是想渡这世间里自庙堂上看不见的苦处。”
为入宫领罪,庄和初已换下在宁王府里染了血的氅衣,一袭白衫如雪,披着最后一道晚照,泛着柔和的暖意。
秦令宜这番话,她到今日还是有些似懂非懂,但有一样她是明白了的。
千钟望着他道:“我猜着,你心里头有个很大的志向,比封侯拜相还要大,这志向,不是你一个人能成的,所以,你想寻一些同路人,一起朝这志向奔。我现下也不大明白你这志向是什么,但要说寻人,定是在皇城探事司里见得最多,看得最清,所以,我也没问过你的心意,就向皇上求了,要你回皇城探事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