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章
皇城早春,沉睡一冬的生机纷纷醒来,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地奔涌,鼓得夜风如浪。
庄和初选到门廊下这一处跪着,不只为着足够亮堂,更是为着这道风。
风自门廊下挤过,自这一处冲涌而出,正是力道最强劲处。
他跪在这里,能清楚地看见开敞厅堂中的两道身影,而如此距离与风声,又恰能抵去他过人的耳力,让他全然无法听清里面的每一句对话。
庄和初浸没在风涛中,不知多久,才见厅堂中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出来。
裕王甫一踏出门,庭院中那些浸没在浓稠夜色里的边边角角间接连涌出一队队缁衣裕王府侍卫,鸦群一般浩浩荡荡地聚来裕王身边。
千钟随在裕王身后,看得阵阵惊心。
这么多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藏进来的,可见着裕王带他们来,不是往常那样单为着摆出一个唬人的排场。
是当真做了让梅宅鸡犬不留的打算。
裕王眼中却似浑然没有这些人的存在,连那明晃晃跪候许久的人也并不在他眼中,由这乌泱泱的鸦群随着,径直自庄和初身边走过。
千钟一路暗暗数着这些人头,直将他们全数送出大门,又一路谨慎地折返回来,那没得令起身的人还在原地跪着。
站到他身旁,方觉这地处劲风飒飒,吹得人心乱。
“人都走了……”站了片刻,千钟才在袖中捏着手指尖,像对着个头一回见面、不知该怎么打开话头的人,喉咙紧巴巴地道,“你快起来吧。”
庄和初没起身,只略略擡头。
劲风将他的发髻吹乱了,缕缕发丝如任由滔滔激浪摆布命运的水草,在他面上不时拂来荡去,也将那道朝她望来的目光扰得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有所挪动,就有生变的可能,就在这里最好。”
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千钟直觉得是被风扰着听错了,“生变?”
许是看出她困惑所在,跪地之人将话音扬高了些,穿过风声落进她耳中,恰不轻不重,平稳如旧。
“裕王的说法,你已听过了。无论听来多么理据确凿,也不过是裕王一面之词,何况,其中必有些说法与我从前所言相悖,定会令你心有疑虑,又无从分辨真伪。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裕王常做的那样,将涉事几方分隔开,各取证词,交叉比对,以得真相。”
千钟呆愣好一阵,明白过来的一瞬,直觉得劲风中好似伸来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让她狠狠一醒。
他说,会请一个人过来,为她说明一切。
这一句话,并不是一件事。
被他使大皇子请来的人是裕王不假,但“说明一切”这件事,并不是让她听裕王说说那么简单。
他想让她知道的一切,不是由他捧到她面前,让她听到、看到的一切,而是能令她亲自穿过所有迷障,打消所有疑虑,真正相信的一切。
也包括那些存在于他身上的疑虑。
他不求她信任,只求她能得到一个安心的答案。
哪怕是跪在这里让她审问。
甚至还满怀善意地温声提醒她,“我在此处,虽听不清裕王与你说了什么,但大概都能猜到些。你要想想法子,最好使些手段,以便判断虚实。”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适才在厅堂里看他跪在这里,一道身影映在灯下,恭顺却不失挺拔,这会儿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站在他身旁看着,竟觉得这一副筋骨里所有刚硬的东西都不存在了。
好像一道云雾,又像水中月影,在风中勉强维持着一副尚算完整的虚影。
千钟定定看他良久,一双手在袖中攥得紧紧的,到底还是先问了她在厅堂中时就迫切想知道的一件事。
“那毒在身上,会疼吗?”
庄和初从跪到这里来便在想,她在裕王处听过那些话之后,最迫不及待想要向他探寻佐证的会是什么,但想了这许久,设想了不下数十种可能,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是以庄和初好生一愣,才轻摇摇头。
千钟皱皱眉头,咬牙嘟哝,“你摇头,那就铁定是会疼的。”
庄和初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这又如何不算是她的手段?
不待他多加辩驳,那颇有一番手段的人又问道:“先前你把什么后事都安排好,连棺材都为自己收拾好,然后用自己拉下谢司公,把自己送进牢里等死,就是因为对这个毒没有办法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的人这回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不是没有解毒的办法,只是没有可得两全的办法了。”
明知这世上有现成的解药,也知道那解药所在,但就是不能,也不愿去取。
“入冬之前,我已在着手准备后事,卧房里的那张《九九消寒图》,便是我绘来为自己定下最后时限用的。那日在街上遇见你时,我余下的日子还需得完成两件事,方能安然赴死。一件,是揪出我身边的细作,不留后患……”
为着这件事,他找上千钟,一步步阴差阳错又因果相连,破开重重迷障,牵出最深的源头是坐在那皇城探事司头一把交椅的人身上。
“再一件,就是安顿梅重九。”
这件事,他也找上了千钟。
便有千钟顶了梅知雪的身份,救出彼时正陷于京兆府大牢的梅重九,以梅县主的名义为千钟落户籍的同时,顺理成章也为失了广泰楼这一栖身之地的梅重九做了更稳妥的安顿。
照拂梅重九的事,他曾亲口向千钟托付过,千钟也痛快地应下了。
若一切都照他那时预想的发展,在他死后,有千钟照拂梅重九,有大皇子庇护千钟,再上又有帝后的庇护,梅重九总是能衣食无忧、安度余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