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今年大荒的冬日格外寒冷,大雪近乎埋葬了整个桐山,梧树上满是冰霜,只有拔地而起的妖皇宫免受霜雪之灾。
宁子归静坐在窗边,看着雪花扑簌簌落下来,他居住的屋子清雅简单,墙上挂着一副道祖像,中间放了个精致的香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数月,好像也习惯了每日打坐远眺的日子。
开始他以为燕棠将他当做了原本的宁子归,可是渐渐地他发现并非如此。
直到最近宁子归在妖皇宫中遇到了朗沐衣。小侍从到寝宫中添香,他便坐在桌前瞧着,正打算给这小妖怪摸出把糖吃,一擡头就和正指点着新来的侍从们的朗沐衣对上了眼神。
宁子归心中的一处回忆浮出了水面,他们原本是亲人的,可是早就变成了冤家,谁欠谁多一些居然掰扯不清了。
朗沐衣支走了侍从们,坐在了宁子归对面,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中叙上了旧。
朗沐衣嗤笑一声道:“怎么,没想到我会愿意在她手底下做事,朗家原本就是向上攀附以求立稳脚跟,我只愿意跟着最强的那个,这有什么问题。”
他倒是坦然,宁子归不禁有几分感慨,“你父亲……”
“我知道是你杀的。”朗沐衣坦然。
外面仍然在飘雪,宁子归盘腿坐在道祖像前,却不禁回想起那个燕棠不在的雨天,他从仇眠那得知血咒之事,并恳求她不要告诉燕棠此事,让这杀孽自己来背。那是宁子归第一次主动取人性命。
他模仿着水狮一族的手法,将朗翰一击毙命,血喷到了他的身上,宁子归强装着镇定,回到树屋后不论怎么洗都洗不掉身上的血腥味。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不该杀人。
却没想到到头来竟还是一场空,血咒终究成为了拿来威胁燕棠的致命把柄。
朗沐衣知晓父亲对宁子归所做的一切,可是他没法放下父亲给予自己的一切,只能在人族纲常影响下接受父亲做出的选择,对所谓兄弟二人之间受到的偏心漠视。
在知道是宁子归下的手时,朗沐衣甚至松了口气,朗家终于可以听自己的调度,不至于被那个愚蠢的人毁在手中。
时至今日母亲与家中一干人都不同意他曾身为妖皇的老师,现在却被燕棠任意差遣,照他们的愿景燕棠现在合该念着往日的恩情对朗沐衣毕恭毕敬有求必应。
但若是他真这么做,大约早被燕棠不耐烦地掐住了脖子捏死了,或许他曾经是个蠢货,但为什么不能现在做个识时务的人呢?
通过朗沐衣的话宁子归才发现燕棠在忙什么,她再查找一个人的下落,鹿知南背后的凶手,真正杀死宁子归的那只妖精,它藏得很深,以至于燕棠需要每日花费大量时间在这上面。
其实燕棠早就知道,那个少时与她相互依偎着长大的青年早就为了替自己挡劫死去,这个壳子里的人只会冷眼看着她的苦痛烦恼。
他起居饮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平日也很少唤宁子归这个名字,好像他只是燕棠豢养的一只宠物,偶尔她心情好时才会来到这件屋子,哄着自己穿上宁子归曾穿过的衣裳,就算会抱着他,拉着他的手说些亲密言语,眼睛却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宁子归每每只是垂眸看她,却又很快把目光移开,其实他们连真正面对面说上几乎话的机会都没。
那身喜袍还放在柜子中未曾动过,燕棠却不再强求自己与她成婚,燕棠不提,他便也从不过问,他们都在假装相安无事。
直到燕棠大肆追杀白菏还留在大荒的族人,她秉持着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妖皇宫的地牢很快便满了,一时间大荒妖心不定,妖皇宫中的小妖冒着被燕棠秋后算账的风险,找到了被当做男宠照料的宁子归。
宁子归看着一脸惧怕,瑟缩着身体却也要求自己劝谏燕棠的小妖精,宁子归若说没有触动,自然是不可能的。
当夜他便摸到了燕棠的寝宫,可是他走出来才发现,燕棠住的地方和他的地方相邻,不过是要绕到自己的寝宫后面罢了,如此相近的位置却硬生生住出了天涯海角的距离,燕棠似乎知道他会来似的,屋子的门大敞着,似乎恭候多时。
她坐在桌前,歪着脑袋摆弄着细长的干草,宁子归走进后才瞧清楚燕棠在编草蚂蚱,只是手艺不精,编了半天才编出了一个脑袋。
宁子归将那半只草蚂蚱拿过来,修长的手指很是灵活,没一会就编好了,燕棠看得有些失神,宁子归便顺手放回了她微微长开手掌中。
燕棠道:“我就知道这捆仙锁困不住你,你只是不愿意见我,将你扣在房中,倒是合了你的意。”
说着她拿脸颊蹭了蹭那只草蚂蚱,眼中流露出眷恋,宁子归想起他最初就是用一只草蚂蚱吸引了在角落里阖眸躲雨的小燕棠,大荒向来少有这些精巧玩意儿,那时候的燕棠那么小那么乖,撑着脑袋瞧宁子归编那些小东西就能看上半晌。
可惜他曾编过的东西,都被一把火烧了……
宁子归知道她同样,在一开始便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心中千千结的青年了,只是她愿意自欺欺人。
燕棠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语气平淡,“别以为你编个蚂蚱,我就能答应你。”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宁子归道。
燕棠接上他的话:“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你曾对我说过。”
他幼时便无师自通,自顾自就念了许多经,常常在练剑时念念有词,燕棠便也记住了其中几句,可谁能想到他是个仙人呢。
燕棠道:“可是白菏此妖玩弄诡计祸乱妖心,那些血流成河的往事多多少少有他的手笔,我是决计不会放过的,你也知狡兔三窟一说,他狡猾的很,不过我不会滥杀无辜就是了。”
宁子归原以为她会呵斥自己,有什么资格用她爱人的身份来教她做事,没想到她居然这般平静地接受了下来。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燕棠轻笑道:“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吗?”
宁子归摇头,“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死的。”
燕棠忽而拍案,神情有些狰狞,“不要再说了!”
宁子归看着她捏着那只小蚂蚱,胸膛剧烈起伏,眼角因为激动的情绪有些泛红,她向来只在宁子归面前喜形于色,也只因为他而形容憔悴,宁子归身体中涌起上前温声安慰她的冲动,可是却硬生生忍住了。
那不是他的情感,从来不是。
自从成仙后,他甚少有梦境,只偶尔忆起在昆仑学艺时的事,可是在大荒这些天,尤其是他对燕棠说过那句,你难道忘了原本的宁子归是怎么死的,他便总是夜不能寐。
即便入睡也总是梦到这些年他和燕棠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桐山还是一处广袤宝地,秋风骤起时宁子归拉着燕棠的手,在还未开始落叶的梧树林之中放风筝,他们在山间自由自在的奔跑,仿佛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现在回想不过是自己亲手造下的业,燕棠她本就是凝聚了已故墨玉妖燕一族所有的恨与期望而诞生的孩子,这些杀戮早就刻在了骨头里,如果不是他忽而心生怜悯……
或许这本就是他们的业,宁子归扪心自问,却找不到一丝悔意。
桐山入冬后没几日,有天夜里他闭眼假寐,却有轻盈似羽毛坠地的脚步声靠近,燕棠裹着满身风霜躺在了他身后,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同样充斥着鼻尖,宁子归缓缓睁开眼,刚想询问她是不是受了伤,可下一刻燕棠转过身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燕棠听着逐渐乱掉的心跳,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宁子归整个后背都僵住,动弹不了一星半点,原本还以为她是说装睡的事,刚要否认却又听燕棠带着些哽咽,“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