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走出火车站,就算是正式迈进了这座沦陷中的大城市。
绝儿从来没有见过马路可以这么宽,足足可以并排放下四辆吉普车,可平坦的水泥路面上只有一辆轿车在缓慢的行驶着,秋风卷起的枯黄落叶在半空中落寞的打着旋儿,让这条宽阔空荡的马路显得更加的萧条。
街道两旁的商铺上挂着红红绿绿的各式招牌,除了中文,还有其他两种绝儿看不懂的文字,她问了张先生,可他也只一知半解,只看懂其中有一种是日文,另外一种像中文拼音一样歪歪扭扭的文字还是从路人口中无意听到的,是俄文。
这座城市里,在街上行走的也已经不全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了,除了日本人之外,还有白皮肤金头发大鼻子的苏联人。
绝儿每次从这些人身边经过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将头埋起来,不去跟这些外国人有任何的眼神碰撞和交流。
她也不知道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为什么这些侵入者会让她的潜意识中感到如此的畏惧,或许是关卡前发生的那一幕,那些日本兵注视着自己同胞的眼神,就仿佛他们只是一窝只要他们不高兴了,就随时能被捏死的蝼蚁。
张先生一手提着手提箱,一手看着地图,视线忙碌的在地图和街边两头游走,他们得先找一家旅馆下榻,好好休息一宿之后再出发去大兴安岭。
两人步行了约莫半个钟头,终于在长街的尽头看到了一间还算干净的旅馆。张先生口中的干净,是指的没有在这间旅馆门口看到进出的外国人。
张先生在柜台办入住登记,绝儿拿着行李独自站在旅馆大门口,漫无目的的看着路边稀稀拉拉的几个过往路人。旅馆隔壁的大酒店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里的司机正在往酒店门口打望,看样子正在等人。
张先生办好手续喊绝儿进去,她提起行李刚转身,忽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隔壁酒店的大门外传了过来。
“你们怎么会认识这些外国人的?”馒头披着一件带帽黑色毛呢大氅,在郭然和鸦阙的陪同下从酒店里走了出来,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向他们鸣了两声喇叭。
“非常时期需要非常手段,殿下。”郭然走到他身边,躬身替他拉开了车门,“他们需要军费,而我们需要的是便利,各取所需。”
馒头回过头,透过酒店的透明玻璃窗看向他们刚才就餐过的酒桌,桌上的那几个日本军官看到他,立刻满面笑容的举起酒杯向他遥祝致意。就在不久之前,馒头他们用四箱黄金和一千斤大米,同桌上的那些人换得了一万张能在整个东北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馒头将毛呢帽兜戴在头上,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冷冷的对郭然说:“你们这样做,跟当年那些入关的清兵有什么区别。”
鸦阙替郭然捏了把汗,只见他一个字也没回,默默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直到汽车发动,他才不动声色的从后视镜里瞥了馒头一眼。
绝儿刚刚听到馒头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而产生了幻听,直到载着他的小轿车从自己的眼前疾驰而过,透过馒头倚着的玻璃车窗,她分明的看到了馒头额前的几缕白发从帽沿下散落了出来。
她来不及多想,扔下手里的行李,毫不犹豫的冲到了路边,像失了心的疯子一样在车后追赶了起来。她抬着胳膊,拼了命的想去抓着跟她仅仅只是隔着一层车玻璃的那个人,可不管她怎么努力,自己与那辆车的距离都只是越拉越远。
剧烈的奔跑让小腹不争气的绞痛了起来,她痛苦的弯下腰捂着肚子,不甘而又倔强的注视着即将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汽车,胸前的挎包忽然有了反应,正在一点点的膨胀,里面雪风感应到了她的情绪,已经蠢蠢欲动了。
绝儿紧紧捏着挎包拉链的锁头,十分清楚要是错过眼前的这次机会,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回了,她必须让雪风出来,只有它才有可能让前面的那辆车停下来!
她下定决心,正要打开挎包,从身后就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
张先生一脸惊恐的向她摇了摇头,挤眼看向路边。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两个日本兵正端着枪,警备的看着他们。她的一路狂奔,在这个随处都警戒闭锁着的城市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郭然坐在前排,看着后视镜里渐渐化成一团黑点的绝儿和张先生,这才松开了按着腰间枪柄的手。
馒头见他一直紧张的盯着后视镜,于是好奇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绝儿在张先生的搀扶下转身消失在了街边。
他隐约觉得那两个人的背影身形有些熟悉,可一想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就不由的自嘲的笑了笑。南北相隔,几千公里,想要异地再遇,简直是痴人说梦。
馒头疲惫的揉了揉眼眶,虽然已经修养了两个月,可取针仍是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后遗症。他的身体毕竟已经沉睡了几百年,取针之后,身体里的血液就恢复了正常的流速和消耗,以他的身体而言并不是很能吃得消,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没有要变黑的迹象。
夜深无人的时候他就常在想,自己或许并不能向其他正常人那样寿终正寝吧。
他越是深刻明白的意识到这一点,就越觉得时间紧迫。费尽心思准备安排了二百多年的复国大计虽然比预期的要提前了一些,不过好像赶上了一个不错的时机――乱世出霸主。
馒头长吸了口气,神情淡然的看着窗外完全没有活力和生机的街道,不自觉的将右手放进毛呢大氅的内袋里抽出了一张照片,失神的看了半天。
坐在馒头身旁的鸦阙微微侧目,不经意的往他手里的照片上瞥了一眼,不禁扬起嘴角淡淡的笑了笑。这样深情的男人,与她所想象的君王形象,实在是难以联系重合在一起。那日为了这样一张照片,馒头和郭然险些与照相馆伙计大打出手的场面仍历历在目,鸦阙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郭然也有如此幼稚和冲动的一面。
“鸦阙,斗宿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怎么样?”郭然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看了馒头一眼,如履薄冰的说:“如果不听话的,就多给她吃点药,让她多睡几天。”
鸦阙单手枕着侧脸无奈的笑道:“那倒不必了,那个小丫头倒是意外的配合,没吵没闹,好像还十分期待的样子。”
馒头撇过头冷冷的笑了一声,用仿佛是回忆般的语气说道:“她本来就是个小魔头。”
他过去的记忆找回来了,可这些日子与绝儿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也不曾忘却。他忘不掉国仇家恨,也无法放下肩上的重担,但却没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如此的痛苦煎熬。
“对了,有件事一直忘记问你。”他犀利的扫了郭然一眼,“在梁家的时候,你把那位老太太掳走了一天一夜,对她做了什么?”
郭然一愣,吞吞吐吐的回道:“我只是让她见识了一下不说实话的下场。”
“不说实话的下场?”馒头将身体往前一挪,抓着郭然身后的座位幽幽的问:“你是怎么做的?说给我听听。”
郭然僵硬的直视着前方,不敢与馒头有眼神接触。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即使馒头恢复了记忆,也没有对他这位肱股之臣表现出亲近,反倒对他有很深的成见,即使馒头明明知道他有时候的不折手段只是迫不得已。
但君始终是君,郭然自然不敢用馒头恢复记忆之前的态度来对待他,伴君如伴虎,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他都变得越来越谨慎,只为了不再加深自己和馒头之间的罅隙。所以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敢、也不想将对老太太做过的事拿到明面上来说。
他不能让馒头知道,为了恐吓和逼迫老太太开口,他将路边的乞丐抓来挑断了手脚筋,还用碳火烧坏了乞丐的喉咙,在老太太面前一点点的折磨他,以此来让老太太崩溃恐惧,从而吐露出她所知道的全部秘密。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鸦阙也在场,她也多多少少感受到了馒头对郭然的针对和成见,所以这个时候,只能由她来帮郭然一把。
“殿下,听你刚才的话,好像跟那个小丫头认识?”
“见过一两回。”馒头看了看鸦阙,又看了郭然一眼,垂眸淡淡一笑,她一开口就这样调转了话题,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谁。
“既然你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吧。”馒头也不想再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大动肝火的追究什么,索性顺着鸦阙的话说些正事。
“可是您的身体还……”郭然悄悄松了口气,回过头,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馒头将手里的照片放了回去,轻轻按着胸口放着照片的位置,闭目将身子往后一靠:
“两百多年,已经够了,我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他默默地想,或许等到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了,还有机会能回到绝儿身边去,那时候,她会原谅接纳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