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次日清早,尤小诗回到学校,见到后桌的两个人,目光变得十分讶异。不等她说什么,林未眠就主动招呼,把昨晚发生的惨剧告诉了她,紫胀着脸和她道歉。
小诗起先还有些懵,听她说“对不起”说到十来遍,倒掩着嘴笑起来:“小眠你好可爱啊,原来……觉得自己犯了错的时候,你是这个样子的!”
林未眠瘪着嘴没办法说一句响亮的话。她今早试图拿电吹风给她烘干,然而那一点微末热量可以说杯水车薪,全然挽回不了什么。幸而天公作美,今天也是一个艳阳天,两床湿被晾起来,好在都是薄被,到下午应当是能晒透的。再不济明天再补晒,总有晾干的时候。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毕竟出了纰漏,又再次致歉。
小诗摆摆手,抿嘴而笑:“没有关系的,正好我远嫁外::地的大姑回来拜寿,让我今明两天还回去陪她呢,我是大姑带大的,她结婚以后我们难得见面,下一次相聚也许要等到我高考后放假去了,就算不这样,我宿舍也还有备用的毯子――所以说小眠,你大可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哭成这样子啊,我倒过意不去啦。”说着拿食指绕着自己的眼圈比划。
林未眠揉了揉还有些酸胀的眼周,心里暗暗惭愧。今早她照了镜子,镜中人和她那个著名的爱哭的本家有了几分神似,眼睛肿得好似两只水蜜桃。她带着点鼻音解释:“是眼睛痒,揉的。我没哭。”
佳期在一旁听着她说谎,并没戳穿她,默默将书页翻了一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这样呀。”小诗笑笑,又朝佳期看了一眼,小小声说了句,“我不在,你们两都揉眼睛了喔。”
待她人转过去,后桌的两个人之间就有点难为情。林未眠绷不住了,站起身,走到外面去避一避。
早晨那时节,佳期见她哭了,就没有再往下追问,半晌又来抱她,轻声哄她。这一哄可不得了了。她原本只是无声流泪,被她一勾,渐渐地哭得成了气候,一时之间哪里刹得住车,直哭得头晕脑胀才罢。兴许就是那个时候,谢佳期陪着她哭了。窗户里透进白光时她还迷糊了会儿,到了教室才发现谢佳期的眼睛也是微红的。
哭得太用力了,到现在还虚,脑仁一抽一抽地疼着。林未眠自觉像条脱水的鱼,咸咸地伏在栏杆上,眺望层层叠叠的远山――像美人的眉黛,有种温柔的气质。
情绪忽然失控并不是因为佳期的追问,反而是为着前几天和杜兰的偶遇。那几乎带着腥气的一场对话,被她强行收进心底暗处的箱笼,在那个时候却忽然翻腾了出来。
杜兰将她堵在洗手间,以那种暗藏刀锋的微笑轻声问着她:“你还是和她好上了?”
她没有提名道姓,林未眠却本能地了解她指的是谁,抿着嘴没有答她。
“你这个同性恋。”杜兰唇角依旧是那种阴冷的微笑。
林未眠被她抬手一推,以至于后腰抵在冰冷的洗手台上,激得整个人起了鸡皮,她摇头,“我不是。你别混说。”
杜兰欺上来,“你就是,别不承认。你爸还不知道,知道只怕给你活活气死。”
林未眠身子竭力后仰,尽量远离她。如果真动手打起来,杜兰未必是她的对手,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禁忌,她不愿意碰到她。
“你爸可看不上同志了。”杜兰脸上的笑堪称幸灾乐祸,“他手下带的研究生,有一个就因为这原因,隔三差五被他刁难。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是个蕾丝边,啧,那该有多热闹啊。”
林未眠面色平静地制止她:“请你别说了。”
“我别说了,我别说了?”她忽然激动起来,两只手递到林未眠脸上,“看看这双手!”
林未眠近距离看着她枯瘦得青筋暴起的两只手,内心骇然,只怕她的指尖忽然戳向自己的眼睛。可是并没有躲。
“我拉不了琴了。就为了你,为了你这个蕾丝。为什么我这么惨,你却过得这么好,什么都有?”她眼睛里爆出红血丝来,“林未眠,你记住了,你就不配得到幸福,记住我这双手。”
――这些本是她的陈年噩梦。她内心背负的十字架。可她刻意将它们尘封了,现在却再次被当事人提起来,盖章她是一个凶手,断送了别人的梦想。
假如不是胡米在洗手间外叫一声“林小姐”,也许不堪还会更多一些。
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杜兰泛着凉意的控诉又在脑海里回响起来,“你不配”“你不配”“同性恋”“同性恋”,自带聊斋特效。
上课铃响。她回座位坐好,却发现桌上立着个四方的浅碧色小袋子,不知道哪来的。狐疑地四下里望望,最后视线还是落在谢佳期身上。
佳期觉得了,转过脸看她一眼。
林未眠不去看那袋子里的内容,却默默睃她一眼,“是什么?”
“冷敷。”谢佳期指指眼睛的部位,说完便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书。
林未眠探手一摸,先是被冰得往回一缩手,旋即摸出来一个,原来是冰袋,拿起来毫无章法地往眼睛上一摁,嘶了一声,随着丝丝凉意熨帖肌肤,眼睛瞬间没那么难受了。可渐渐的,一阵酸涩又卷土重来,几乎又要流下泪来。渴了,饿了,哭了。次次都成功转移话题。这样对谢佳期公平吗?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对自己的好,却并不给一句实话,只虚无缥缈地打着太极,自己不成了个感情骗子吗。
带早读的英语老师在组与组之间的走廊来回巡视。佳期忽然感到左肩让人蹭了蹭。
冰敷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林未眠拿一双水汪汪的漆黑墨瞳凝视着她:“佳期。”
佳期点点头,看着她脸上残留的几点水渍,手握成拳安放在膝上,忍住替她擦拭的冲动。
“中午,我们聊一聊吧。”林未眠眨眨右眼,尽量假装若无其事,“我请你吃饭。”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林未眠计划中的这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又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搅和了。也幸而佳期给她拿了这几个冰袋。否则中午放学时分,在教室走廊上守株待兔的顾阿姨见了她的兔子眼,那可就有得说道了。
她和佳期一贯走得最晚,一出门,却只见顾婕迎风站在楼梯口,身上香奈儿最新的白色套装随风而动,手上捏着个白玉珠子串成的手袋,蹙着两道细细的眉。
两人跟着她下楼,她的车停在教学楼前的玉兰树下,车里坐着个人。谢佳树从副驾驶开门跳下来,呲牙而笑:“姐,眠姐,你们好。”
顾婕对佳期说:“今天就带我去吃吃你们的食堂。”
佳树怪叫:“不是吧!”然而他母亲已经率先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了,他朝各自沉默的两位姐使个眼色,巴巴儿地跟了上去:“妈!”
三个小的个个长得惹眼,凑在一起效果翻几倍,更那堪添上顾婕这样一位都市丽人,因此当四人浩浩荡荡走进五食堂,所到之处都会静一下。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毕竟顾女士的衣着档次与这地方太过格格不入了。虽说这食堂内的桌子颜色也多接近一种象牙白,可惜多数腻着一层油,顾女士身上那洁白的套装一挨到,怕不是要毁。
然而她浑不在意,选了一个人口密度相对稀少的区域坐下,等着谢佳期端饭过来。林未眠和佳树先打好了饭菜,过来陪着。顾婕便问林未眠父亲身体康复得怎么样。林未眠据实以告,说不过是微创手术,不妨事。顾婕便又指指她的脸,“小眠啊,你没休息好,学习别太赶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林未眠垂眸答应了。
佳期替她妈妈打了食堂的招牌香芋蒸排骨,外带西红柿蛋汤和一份炒得碧绿的上海青。
顾婕也不嫌弃,笑眯眯地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忽然说:“也没好吃到哪里去啊。”
三个人本来心里有病,此时都如坐针毡起来,不约而同也都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
“我还以为这里有什么美味佳肴,比我家里好上千倍百倍呢。”顾婕还是笑眯眯的。
佳期轻轻喊了一声:“妈。”
“我是开明得太过了。”顾婕敛了笑,“一个二个的,都赶着来住校。我是有哪里没有做好,你们失望成这个样子?”
佳树嬉皮笑脸的:“不是的,老妈,我们是为着学……”
“都是你起的头,我晚点再收拾你。”顾婕话是对着佳树说的,眼睛却溜向谢佳期。
佳期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