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佳期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心里隐隐有预感,所以抓着她的手,轻轻摇头。
林未眠发表的第三个故事里,主人公说过,“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话的因果说反了,应当说“虽然近黄昏,夕阳无限好”,“因为夕阳是很多情的,明明自己已经不行不行的了,却还恋恋舍不得去,直到再也坚持不下去,方才消失踪迹。这么多情的种子,不该再横加指责。”
此时此刻天边的夕阳在她身后,远远的将坠未坠。
林未眠张着嘴,心里的答案已经很明晰了,但是她没想到要当着佳期的面说出来这么难。竟然这么难。就在她怀疑自己也许是哑掉了时,天边一个焦雷轰隆隆地降临。夏季的暴雨又刷拉拉下来了。林未眠松了口气,这雷雨救了她。雨点洒在她脸上,她愣愣的望天,一动不知道动。
佳期抬手护在她头顶,拉着她就近找了个屋檐躲雨。雨势很大,和着轰隆隆的雷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雨水浇在晒了一天的地上,冲调出一股灰尘的气息。
林未眠淋了雨,脸上打湿了,却不生气,下意识伸手去接雨水。
佳期今天换了衣服忙忙出门,身上既没有手绢,也没有纸巾,所幸穿的是一件长袖衬衫。因此扶过林未眠的肩,拿衣袖替她将脸上的水渍一点一点都擦干净。袖子洇湿了,变成半透明的贴在手腕上。林未眠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把一双眼圈涨红了,“佳期,我们……”
佳期低头望着她,幽深的目光里波光粼粼。屋檐下也不是完全保险的避风港,雨丝随风飘进来,让这陡然静默的空气显得潮乎乎的。佳期等了半天,见她还是卡在那里,就想道:“你别难过,你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我再追一次就是了。”
林未眠挣扎了半天,气噎喉堵。她的鼻子和眼睛都已经有些红红的,半晌挤出个笑来:“佳期,我们私奔吧。”
有人提议毕业旅行,大家在班级群里投票,结果是能免则免吧。这长假早在一年前大家就各自规划好了要怎么过,所谓仪式感拍毕业照已经足够了。如今刚毕业,大家相看两厌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如等大一的暑假全班再聚,意义更重大,听说大学是座整容院,到时候拭目以待,看大家能蜕变成啥样。
说是这么说,同学私下里三三两两携伴出行还是不少。姐妹情深的,暗搓搓彼此有好感的,过了明路公认是一对儿的,都有行程安排。也有上半年就满了十八周岁的趁三个月长假考驾照,争取往后自驾游。总之大家都很忙。
在这忙碌而快活的气氛里,总有人不忘插科打诨,有人艾特佳期:“团座有没有带女朋友出去蜜月旅行啊?”佳期当时没回。大家伙儿被这话里的暧昧勾得心痒痒,哪里肯按下不提,于是又前仆后继地艾特林未眠。
林未眠回复:“有。这两天出发。”
群里顿时又像煮沸了的粥一样,炸开了锅,大家调侃得正起劲,班主任突然半路杀出,把全体成员都禁言了。
林未眠当时正和佳期推着小推车在超市采购。
佳期一样一样地往购物车里添东西,她走在旁边,噼里啪啦打完字,默默地看着佳期。两个人今天穿的衣服是林未眠挑的情侣装,都是印花白T恤配浅蓝的背带裤,平时佳期无论如何都不肯穿这种花里胡哨的衣服。背带裤前边有两个兜,林未眠两只手完全地塞在兜里,旅途用品全都交给佳期来挑,她做起了甩手掌柜。但到了方便食品区,她也动手选了好些东西,丢在小车里。佳期淡淡看她一眼。林未眠会意,解释说:“不是咱们带在路上吃,给别人的。”
佳期还是看着她。
林未眠却笑嘻嘻地踮起脚来摸她的头,“乖哈,姐姐会亲手给你做饭的。”
佳期便没细问,晚上陪着她去高新小区送东西的时候,林未眠说:“佳期,你在外边别进去,里边的人不敢见你。”
她在里边大概待了十来分钟,人堪堪出来了,情绪明明有一点勉强,却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两人就是这天晚上的车出发。
佳期想这边太压抑,发生的事情太杂了,带她逃离一阵子,两个人可以喘口气。这几天,两人各自安顿好琐事,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囊。佳期提供了好几个旅行圣地让林未眠来选,都被她一一否决掉了,她说:“那些地方都是人挤人的,去了也没多大意思。”
最后还是林未眠提出来一个地点。
那地方林未眠自己也就去过一两次,是她祖父健在的时候住的一幢养老的小屋子。江南的一个古镇,那边屋子里头的设施或许现代化,各色电器都不缺,但房屋的外貌却是清一色惨白的粉墙,屋顶盖着青黑的瓦。那并不是林家的祖籍所在,只不过林未眠的祖父对这个地方有情意结,兴许是和祖母认识的地方,他没说起过,谁也不知道。林未眠只记得老人执意住在这个地方,她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就下世了。到现在她脑海里对这里所有的记忆当中,最鲜明的是她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隔壁小庙里的灰衣小和尚担着水桶去挑泉水。林未眠来的几次都是冬天,也许是冷吧,小和尚总是哼哧哼哧地给自己喊着号子:“一二一,一二一。”有一次他出门的时候没睡醒,乒里乓啷绊了一跤,起身行礼,连连说“阿弥陀佛。”林未眠回去问爷爷,为什么他摔了还要对绊倒他的石头念佛,这不是傻吗。爷爷说,不是对石头念的,因为他摔下去,可能压到了蚂蚁。
她是问林赐要的这边的钥匙。
到达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
天色微明,沿途人家都还没起,她们俩经过的时候,养的狗却都跟接力赛似的,此起彼伏吠叫起来。佳期被她攥着手,跟着她穿越那些大大小小的巷弄,不由在心里想,女朋友这些矛盾的方面还是很奇怪的,有时候她有点路盲,但是像这种幼年时候只来过一次两次,久已疏远了的地方,她竟又记得这样清楚,几乎是一点冤枉路都没走,径直到了一幢屋子跟前。
林未眠从身侧的小包拿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那把大锁。她先推门进去,随即咳嗽着退了出来。
佳期抬眼看了看,知道是太久不住人,灰尘太多,她一推门,那门上的灰抖落下来,呛着了。忍不住暗暗笑了一声,揉揉她脑袋。
然而这还只是林未眠一天乌龙的开始。
两人忙进忙出收拾屋子,幸而只有三间房,到了十点钟光景,整座屋子焕然一新。两个人累得瘫靠在同一张椅子内休息。佳期要站起来,林未眠就按着她,有气无力问:“去哪?”
佳期说:“给老婆做饭。”
林未眠自己站起来,一手按着她的肩,伸出一根食指告诫说:“你不许动,让我来,你指导一下就可以了。”
佳期眨眨眼。
这屋子里的炉子也是十几年前那种老式的,林未眠为了生炉子,从隔壁家借了个吹火筒来,鼓着腮帮子对着炉子里边呼呼地吹气,吹得火“轰――”地一声燃了,才将那古铜色的竹筒子拿下来,嘴周围印了一个黑圈。佳期在对面坐着,看得抿嘴而笑,也不去提醒她,就让她戴着那个小小的嘴箍忙着。林未眠本来一直关切着锅子里的东西,偶然抬眼见了她在那里笑,瞪着她怒道:“笑什么笑。”
佳期摇头:“笑我太太是天下第一好的老婆。”
林未眠脸色一白,赶忙低头,照料她的青菜鸡蛋粥。
然而厨艺这种东西,并不会随着点的改变就发生质的飞跃。端上桌的食物,还是糊的糊,咸的咸。尤其是烧柴火煮东西,糊了以后还有股呛鼻子的烟火气。林未眠自己都觉得难吃吐了,佳期却吃得很认真,一勺一勺都吃完了,脸上是很愉快的神气。饭后,两个人来到屋子外头的压水机那里洗碗。那陈旧的猩红的老式机器,小时候林未眠来了,最喜欢站在那里给周遭的邻居压水,一个接一个压上半小时,人家笑着和她道谢,偶尔塞给她几块糖。
林未眠把这项自己最喜爱的活计让给佳期,自己却蹲在地下,把碗都洗干净。佳期一直笑,等她将碗洗完了,才在她身边蹲下,拿出一条小手帕,替她将嘴上那一圈漆黑的小胡子抹掉。林未眠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还以为佳期是嫌弃她吃了饭不擦嘴。
两人忙活清楚,已经到了临近中午,手拉着手去很远的市集上买菜。
林未眠杀价非常狠。
因为是那种自由集市,不明码标价的,多少价钱都是听老板随口说,而且也是可以商量的。佳期每每都要直接掏钱,或是扫支付码,林未眠拦着,一口气说出一个吓人的数目来。佳期愣愣的,觉得女朋友太过分了,竟削了人家五分之三的价。更惊奇的是,老板用一口塑料普通话表达了自己多么吃亏以后,把东西卖给了女朋友。并且不止一家这样,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买到手的。
两人满载而归,刚进屋,林未眠就被抱住了。佳期低下头,给了她一个绵长细致的热吻。林未眠被亲得脸红红的,低声责备她:“你干嘛啊,门也没关,我手里还提着东西呢。”
佳期又亲了她一下,轻声说:“谢谢老婆。”
林未眠莫名其妙。后来谢氏集团易主,诸多合作方以为老谢总是老姜,新上任的小谢总是个雏鸟,脸嫩,应当很好欺负。谁知道小谢总手段更辣,谈任何项目,上来就杀价,总要杀掉五分之三左右,最后还绕得人心甘情愿跟她签了约,回去大呼中蛊。
当时林未眠自然不知道谢佳期和她偷师了,着手收拾晚上的菜肴。到了这一天,她才知道,日常琐碎是很折磨人的。某部经典影视剧里有句台词,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把佳期拐到这个地方来,只是收拾屋子,整理床铺,外加做了两顿饭,时间就临近夜晚了。可不就是,只完成了普通生活。但是这样天长日久地消磨下去,她其实是很愿意的。
傍晚两人本来打算出门散步,可惜忽然下起了雨,两人被困在家中。晚些用毯子搭着,佳期从后边半抱着她,手上拿着本书,给她念睡前故事。灯不够亮,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灯光黄黄的,林未眠怕佳期伤眼睛,一时又来不及换个瓦数大点的,她因此把屋里所有的镜子都找了来,放在那灯下照着反光,说不上效果拔群吧,也还是明亮得多了。读了会儿故事,有几只蚊子嗡嗡地过来盘桓。林未眠就下床去点蚊香。她蹲在那里,洗过又擦干的柔顺的黑发披在背上,像一袭瀑布。
佳期看得目不转睛,心里响起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林未眠洗了手回来,佳期就不肯再念故事了,抱着她,轻声问可不可以早点睡觉。
两人熄了灯躺下,佳期还没有开始行动,林未眠倒已经够上来亲吻她了。亲了会儿,林未眠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止一切动作,用她带一点清冷尾音的独特嗓音问:“谢佳期,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