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昨天那盛会似乎挺重要?你之后又有好几位大人物发言,台下时而肃穆,时而被台上诙谐的话语逗笑。末了大家起身散会的时候,我有一点茫然,不知道是该立即走到你跟前,向你倾诉我的来意,表白我不远万里前来投奔于你,还是应当按兵不动,毕竟那么多人包围了你。你蹙眉,你摇头,你带着一点苦笑,随即你被那高大的女孩子一拽,两边的人似乎在比赛和你撒娇。她们一左一右地夹着你,轻轻地晃动着身体。你穿着一身灰色千鸟格的小西装,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长度大概在及腰的位置。你似乎无可奈何,你最后在她们的牵引下开始移动脚步。我站起身来,与你隔着银河那么远的距离,随着你两腿的移动而移动,慢慢我看见了你脚上的浅赭色浅口靴,还有你露在外面的纤细脚踝。你还是那么完美,连细节都让我感到心悸。如果你允许我用一个庸俗的字眼来形容你,那么佳期你是女神啊。我过去因为生活在天堂,距离神太近了,习惯了那光辉,所以盲到忽略了。我跟随你们去到礼堂外,天空已经薄有暮色,原来国外的暗夜与国内的也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带着淡淡的凉意,黑夜像是堕进白昼的墨水,黑的色素渐次变浓,直至全部侵占,融为一体。起先我有一点不喜欢那些围着你的女孩子们,我嫉妒她们可以那样名正言顺毫无障碍地站在你面前,而当我尾随你的时候,我简直感激她们。若没有她们作掩护,我也许很快就要被你发现了。
“你们那一批从大阶梯教室出来的人,几乎全员去了那个聚会,里边很热闹,门禁并不森严,仿佛只要愿意进去喝一杯的,都欢迎。我在外边站了很久,后来还是进去了。你不跳舞,也不喧哗,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但是你不会寂寞。客观条件不容许你寂寞。你身边的人一直与你说话,虽然你只是偶尔点头,也殊无欢容,她却谈兴不减,一直笑着,端起杯子饮酒的时候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不是先前那几个了,是一个个子极致高挑的褐色皮肤的美人。我心里酸得直冒泡泡。因为她和你那样登对。我以前,从来不曾以局外人的眼光审视过你,理所应当把你当成我自己的,我一个人的,所以连你与别人在一起的场景都很少设想。在我的想象里,你总是遗世而独立地在等我。别人?即使有,那也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我的背心忽然被人挠了一挠,我回过头去,却又是先前的金发女郎,她看到我仿佛很高兴,在我耳边嗡嗡说着什么,我的眼睛仍旧看回你,我移不开视线。金发女郎问我:‘aren\'ttheycute?’我表示是的,你们俩确实很有爱,然后金发女郎又说,Gracia今晚要向你表白,我问谁是gracia,她指指褐色皮肤的女郎,好像挺诧异我居然不认识她,大概这一位也是名人吧。
“我忘了我是怎么从那宴会现场出去的。金发女郎表示给我拿饮料去的时候我趁机溜走了。她会不会和你说起今天有个戴口罩的变态一直偷窥你呢。我在外边漫无目的地游荡,慢慢地走到一个咖啡馆里,坐下来静静思考。按照我的第一反应,我应当冲上去把你掳走,就好像恶龙掳走公主,你是我的,不能接受别人爱的告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搜肠刮肚,就是找不到这样做的勇气。也许是之前对你的抛弃让我没有足够的底气这样做。也许是漂洋过海来找你,已经耗尽了我现阶段所有的力气。
“咖啡第二次续杯的时候,那黑皮肤的服务生小哥问我一个人吗,我摇头,等他转身,然后慢慢地哭了起来。我在距离你这么近的地方,想通了很多事情。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你之间的残酷真相。佳期,我霸占了你的人生。我像那种不讲道理的霸王花一样,将你的爱与关怀作为养分,来填补我人生的不完满,却还不自觉,甚至最初答应和你成为恋人,还觉得自己是做出了退让的一方,因为我本想保持‘朋友’的关系。而我们甚至,连阶级本来都不一样。哪有我这样全身心依赖你的‘朋友’?如果没有我,你倒是会有其他许许多多朋友,虽然真实情况是,哪怕在我的辖制下,你依旧受欢迎,可因为我的占有太过彻底的缘故,你和那些原本存在推心置腹可能的对象成为了泛泛之交。因为我这样地霸占着你,所以你的朋友是我,你的闺蜜是我,你的爱人也是我。我将你原本无限广阔的世界压缩到只剩一个立方米。而你连逃都不逃,可能是斯德哥尔摩了吧?也正因为我们只有彼此,所以失去的时候,才仿佛全世界都毁灭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假如我们同时拥有很多朋友,那不小心和其中一个闹翻,那么不会痛苦到心态崩毁,至少还有其他朋友聊作慰藉。假如我们不止谈了这一次恋爱,那你失去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恋人,那心上留下的创痕,是不是就不再是东非大裂谷,而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小罅隙?我多不可理喻呀,先霸占了你的世界,然后亲手摧毁了它。
“我也忽然理解了我的母亲。她总是把我往外送。我一度怀疑她不爱我。比如和爸爸离婚的时候,她连想都不想就让我跟我爸,显得我是她迫不及待要摆脱的累赘,直至后来我出车祸,她跟我爸爸说‘孩子跟了你五分钟你就让她掉进湖里去了,死了都不知道是摔死的还是淹死的。’才把我接回来。先前她带着我,也喜欢把我往你家塞。高中时期更是将我直接扔在你家住上两年。佳期,如果说我心底丁点儿怨气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我有一个时期常常想,既然不爱我,既然不想带我,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生我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打掉算了?生下来又不愿意负担,这还有天理吗,是我向你们申请来这世上吗?擅自把我生下来有问过我的意见吗?大部分时候我都懒得把事情往深了想,但是夜深人静偶尔钻牛角尖,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转过千百遍。然而这一刻,我突然了然了。她实在不是因为不爱我,不想带我;而是,她也能力有限,她带不动了,好像青铜带不动另一个青铜一样,她和我半斤八两,也是一身的伤在那里。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将我往更好的地方送。比如我爸建立了新家庭,他们好歹是一个健全的有爱的小集体,而她的未来却悬而未决,所以她就让我去了。再比如佳期的家里是井井有条的,比我们家的狼藉一片要好。
“我也还想再爱你。我也还想把你占为己有。但是我只怕也载不动这份爱了。我只会向你没完没了地索取,而且我随时会丧命,丢下你一个人。在我和你的这一段关系里,我们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你能给我的太多了,而且从不吝啬。而我虽然也想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我能给的却太少太少。你身边环绕的那些健康美丽的女人,甚至男人,他们都还有璀璨的明天,往后余生,你一定会遇到能把你人生照亮的人,你们就像日月交相辉映那样,互有助益。而不是如我一般,只能一而再将你扯进原本不属于你的麻烦里去。
“你知道最可笑的事情是什么吗?就在我决定放开你之后,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事情让自己开心一下。因为我的眼泪简直止不住地流。我想到刚才你和那褐肤美人坐在一起的场景。你像牛奶,她像巧克力。加热一下融到一起,就是醇香的牛奶巧克力,肯定美味极了。可是我在脑海里喝一口,却酸得倒牙,胃也要穿孔了。虽然你不一定会答应她,但是下一个巧克力呢,下下个巧克力呢?总会有一款你会动心的呀。我稿子第七次被新主编毙掉的时候,我和编辑说,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心态崩了。编辑说,别呀,去买个棒棒糖或是买个彩票,看能不能让心情好一点。我真的去买了十张彩票,心情飞速好转,虽然最后完美避开所有中奖号码。对于一个从小连百分之五十中奖率的“再来一瓶”都没中过的人,我并不意外,反而很高兴得到了这样低成本的高效解压方式。我从咖啡馆里出来,见迎面有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小丑服装,手里摇着金色铃铛,旁边就有一个抽奖台。他们在卖一种新型饮料,买六罐就可扫码抽奖,奖品不是奖金什么的,奖励旅行。主要是东欧和西亚一些国家。我随意买了六罐。然后麻木不仁地抽了一次。结果我中了。周遭的人一片唏嘘。我对应的号码一开奖,是去埃及的旅行。对于埃及这古国,我是神往已久了。那些古典的传说,那些巍峨的建筑,无不让我着迷。但是为什么这么戏谑呢,就在我放弃你的时候,我中奖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遇到谢佳期,拥有她,确实是林未眠人生里最大的奖赏,最大的运气。因为她不要这个奖赏了,自动自发地放弃,所以老天爷就安慰她一下,让她在别的地方中一个。
“有人提醒我,小心是骗局之类。我心里想,骗局也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刺激到我了。人生没有苦难一说,有的只是阅历。我实在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回去。上一回离开你,是有一点迷糊的,一切发生太快,人没反应过来。这一回,真的死得透透的,算是回天乏术了。佳期,你有一天看到这些字,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因为那时候的你,肯定已经被治愈了。而林未眠对你来说,是‘惆怅旧欢如梦’,梦都是淡淡的影子,没有力量,也没有威胁的。再见呀,谢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