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陆兰琛并非那样爱哭的人,似这般崩溃而哭,在她这尚不足二十载的短短人生里,实在没有几次。
今日这般狼狈,也不过是因为容成瑾的话,让她实在再也无法自如地操控自己的双眼。
在这狭小的小凉亭里,两名年龄相仿貌若秋水的女子,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无话可说,只有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回依旧荡在碧玉一般的湖面上。
最后,容成瑾看着陆兰琛那挣扎而又悲伤的眼泪,到底还是没有再开口求陆兰琛陪她离去,只因为,陆兰琛此时看上去竟是比她还要难过,她终于能确定,陆兰琛并非是不在意她,只是这个姑娘心中依旧有怨,而且,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过往。
她不希望自己像是在用自己的委屈去强逼人家,既然陆兰琛方才已经说了,想要留在漪澜小筑教习授艺,她就索性顺着陆兰琛吧,毕竟,她如果想要倾尽一切弥补陆兰琛,就不该想方设法地去压住陆兰琛的翅膀,让她不能够得以随心而为。
不过,她也并没打算就此放弃陆兰琛,从此与陆兰琛不再纠缠,她还是想要努力地与陆兰琛重归于好,就如同她所说的,只要回到她们从前那样的好,不要再是这样多说得两句就得不欢而散的地步,她希望陆兰琛可以放下心中的负累,再好好地来面对她。
当她再度回到王府时,那个叽叽喳喳的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早已经离开了,只留了一张多谢她的字条。
容成瑾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出身十分尴尬的容成姝,虽然偶尔任性,却从来都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姑娘。
所以,纵使再委屈再难过再崩溃,她最大程度的闹脾气,也就是向宫中递话,不回家一天,如今心情平复了,她便一个人平平静静地离开了,就好似,之前的落荒而逃,她的大哭,其实都根本不曾发生。
容成瑾依旧不太明白容成姝究竟为何会这样奇怪,但现在,她心里不明白的事情实在还有太多,所以,这个问题,很快便被她给彻底抛到了脑后。
在伺候容成瑾梳洗之后,柔杏想着之前的一切,忍不住道:“郡主,你这是又何必如此呢,陆姑娘她,当真便对你如此重要了?只不过是一个乐女而已,郡主身体不好,实在不该为她如此伤神。”
柔杏虽然完全不知道容成瑾与陆兰琛究竟都谈了些什么,但容成瑾的黯然神伤,却是已经写在了脸上。
说起来也是有些可笑,作为一个小小侍女的柔杏,她不怎么心疼为奴为婢的自己,却总是在真真切切地心疼这个妹妹一般的主子。
容成瑾看着她,叹息着道:“柔杏,你实在不必再劝我,我心里知道这样不妥,我不该如此自私任性,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因为,她是陆兰琛啊,她是我珍视了那么多年的浓浓丫头,你明白吗,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我的生命注定短暂,那我只希望,当我命绝之时,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中,能有一个她。”
是呀,她过去的心愿,一直都是多么的简单啊,她只是希望,希望陆兰琛能够似她的亲人一般,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直到她再一次死去。
柔杏的神色顿时便有些哀伤。
她动不动就说死的毛病总是改不过来,在刚开始的时候,柔杏她们还有那个闲心去挑出来,好好地教训教训容成瑾,让容成瑾好好说话,不要再这样吓人,而现在,大家都已经开始习惯了,连挑都不去挑了,但心里,却依旧是不爱听的。
容成瑾不想做个自私的人,可是她的生命注定短暂,她不愿让自己一辈子抱着遗憾,她想着这个自己今生誓要达到的目标,一定要与陆兰琛重归于好,便咬了咬唇,又问:“柔杏阿姊,你可知道,陆姑娘当年的琵琶去哪儿了?就是我送的那把,我记得,她那时极为珍爱……”
柔杏顿时便有些说不话来了,那时候,她都还不在郡主身边伺候呢,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看着柔杏不解的神情,容成瑾顿时冷静了许多,她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抱歉啊,是我又开始犯起糊涂了,我总是忘了,你才在我身边三年,而三年前……对,我是该去问问琴画的,可是,琴画她呢……”
三年前一别之后,琴画去了哪里呢……
容成瑾总是不愿意让自己去回想这些,因为,旧时那些呆在她身边的姑娘们,已经全部都已经离开她了。
容成瑾从来都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对这些姑娘她也并非不在意,毕竟,那也是一并长大的情谊啊。
她不爱去想,只是不想被愧疚给压得喘不过气活不下去,因为,一切早已是定局,她不能够去指责当时雷霆大怒的父亲,父亲只是太过疼惜她了,更不能去指责贪玩的永嘉公主,永嘉公主只是与她说了说自己与邰靖瑶一起游灯会的故事,是她自己,在一旁听得着了迷,然后才会不顾一切地效仿,说来说去,她唯一能去指责的,只有那时空有一颗想飞之心却永远也无法高飞的自己……
明明是她,不甘心自己总是被重重保护在家里,执意带着人在夜间溜出去玩,是她,自不量力死不放手,才与人一并掉进了初春雪融花开之际极寒的水里,这一切种种,归根究底都是她的过错,可是,却从来都没有人去真正怪罪她,就因为,她是郡主,就因为,她坠入了冰窟,就因为,她一度濒死。
明明都是她的任性害了人啊,可她却总是不愿意去明白这点,从前,她借着病让自己就此忘记一切,逃避事实,如今又总是让自己去忽视,只专注自己心中最在意的那一位,好让自己的良心不要那么不安。
也许,她重活之前的种种,都是她为了保护自己,忘却一切,继续开心生活的报应吧,她自己二十出头便含恨死去,而不甘束缚的浓浓,她今生最在意的那个姑娘,也是被压迫着,永世不得翻身。
她努力地回忆着过去大家逐渐模糊的面孔,琴画,碧芽,碧纤……她们的笑容,仿佛仍在眼前……
她其实是都记得的,她记得过去的一切,她也曾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她会在冬日里,站在房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捧着手炉,看着琴画姐姐指挥着小丫头为她收集梅枝上的堆雪。
也会在夏日时,架着小船,穿梭于湖泊中,然后,一群女孩子笑嘻嘻地捧着小玉瓶去采那湖上荷叶里的露珠。
而这些,自然都是用来泡茶,至于这雪水露水与井水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其实始终都没有喝出来,但她却还是会笑盈盈地对大家说,雪水清冽,露水甘甜,而且还萦着一阵淡淡的梅香或莲香。
至于做这些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你跟闺阁中多读了几本书,便自以为才华横溢的小姑娘又能谈些什么意义,那个时候大家都玩得十分开心,这便足够了。
……
回忆着这些过去的细琐往事,容成瑾的心,也是又酸又涩。
柔杏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在心中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算是鼓足了勇气道:“郡主,其实……我知道琴画她家在哪里,我也许可以改天替您去找她问一问。您不知道,当年,我要不是官话说得不够好,估计早就在您跟前伺候了,可这也实在是在欺负人啊,我是外地卖过来的,学说话哪有那么容易,学了一两年,都还是不够字正腔圆,怎么比得生来就在京里的她们呢……”
郡主年纪尚幼时,一直都是由着乳母与大丫鬟们照顾着,等到要年龄相仿的贴身丫鬟时,多少合适的小丫头都在紧紧地盯着,毕竟做郡主身边的丫头多舒服啊,王爷看重,月钱多,年年都有新衣裳新首饰,而且郡主人也厚道,经常是大手一挥,便将自己不大钟意的衣服首饰通通送给下人,反正她自己都不打算穿戴,留着也没用处。
就像柔杏此时正戴着的一套累丝嵌红碧玺头面中的发钗,耳坠子,手镯,皆是成双成对,很是富丽体面,不就是郡主没戴过的直接送给了她,柔杏虽只是个侍女,但靠着主子,还真攒了挺丰厚的金银财宝。
而当年,柔杏就因为一口官话说得差了点,嬷嬷们生怕她在郡主身边会把郡主的口音给带过去而没有挑中她,对此,柔杏也是很不服气,苦练了许久官话硬是一丝口音都听不出来了,后来,也是亏得她没自暴自弃,才终于在十六岁那年,凭着自己的这份机灵能干,脱颖而出,顶了被老子娘领回家的琴画的班,从此得偿所愿。
容成瑾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道:“琴画的家?”
柔杏见郡主竟然都没注意自己后面的抱怨,不由得扁了扁嘴,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呀,我跟琴画姐姐多年以前,可是住过一个屋的呢,我跟她年纪差不多,那时候的感情可好,无话不谈,当然知道她家在哪儿了。”
容成瑾点了点头,却又是在脑海中思索了起来。
她拢了拢两弯I烟眉,便道:“若要去拜访,理应备礼,你……去时便多带些绸缎布匹吧,给琴画家中二老与弟妹裁新衣,还有,时令水果也带些,这蜜饯糕点也带些……”
……
其实,琴画一家早在好多年前便脱了奴籍,自己立了户,只琴画过去还接着在王府里头做丫鬟,如今,他们家凭着过去所攒下的积蓄,一家子过得仍算是体面,而且,琴画的哥哥书念得不错,年前才刚考中了秀才,估计以后还能有不小的出息。
柔杏带着几个人,便由琴画家雇来的小丫头翠翠领进了屋,琴画的母亲秦氏一见是郡主派了她身边的大姑娘过来了,还带着各色赏赐,膝盖一软,便是险些跪了下去。
柔杏虽然总是被容成瑾说笨,却也不是真的有那么笨,至少,这人情世故还是懂些的,她拉着人家秦氏,便先叙起了旧。
秦氏对柔杏也是熟悉的,她看着当年跟在女儿身边的小姑娘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这般标致,举手投足间,那气度,全然不像个侍女,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两人说着说着,便一起坐了下来。
柔杏笑盈盈地给秦氏剥了一个橘子后,便说明了来意:“对了姨母,琴画姐姐她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