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午厉活得太长,再加上他长时间地静匿在山间,年岁都已模糊,早就养成了事过就忘的习性,所以有很多事情,他都已经无法想起了,可是身为常人的那短短几十年,却时常地在午厉的脑海中回溯,哪怕自己最终不知会活到何时,那几十年也会被记到自己死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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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舍的第一任庄主,也就是风清的老祖宗,原不过是山间的一介卖货郎,因在家中排行老六,人称风六郎,风六郎整日穿梭在各个村落中,靠倒卖货物为生,他于机遇偶然间得到了一块玉一般的宝物,说是像玉,却更像寒冰,通体透彻却自带凉气,放在手心,像个小饼似的圆润,风六郎看着稀罕,虽不知它价值几何,却知其不是凡品,因而日日将冰种带在身上,当做辟邪祛祟之物。
勤劳的风六郎靠着日日勤恳地倒卖货物,逐渐积累出一些家业,在距离无尽山不远的镇子上置了一处园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商贾,日子过得富足殷实,好不快活。
那时候,镇上有一个老举子,虽年少时早早地过了乡试,仕途却也止步于此,一生虽不至穷困潦倒,但过得也不富裕,夫人早亡,家中唯有一女,生的貌美如花,到待嫁之时,老举子家中的门槛都要被踏破。可是老举子眼高于顶,唯愿小女高嫁,姑爷能够供自己继续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会试。人都不是傻子,没有娶媳妇还顺带赠个老丈人的道理,再说,好姑娘也不只这一家有,渐渐的,求娶的人就没那么多了,镇上的人都说这老举子想考功名想疯了,一辈子都在备考,所以到老了都没攒下多少积蓄,养活自己都困难,就更别想着姑娘还能有什么嫁妆了,这家的姑娘算是耽误了。
于是,大姑娘等成了老姑娘,眼看着当初来提亲的人一个个都有了家室,老举子这才慌了,便到处托媒人去说亲,可媒人一看是这家,纷纷闭门不见,竟是连送上门的钱都不收。姑娘见此形状,自觉无颜,只能天天躲在家里哭。
就在老举子脑子一昏打算将闺女低嫁给镇上的屠户时,却又有人上门提亲了,来的正是已成富商的风六郎。
“晚辈愿以重礼聘请孝廉老爷家的千金,听闻孝廉老爷正在准备两年后的会试,晚辈虽愚钝,但手头尚且宽裕,愿为孝廉老爷的宏愿略尽绵力。”且不说风六郎上前说的这一套文绉绉的话正好合了老举子的心意,单就商人身后的那一串摆得长长的聘礼,就已经让老举子瞪直了双眼。
于是,姑娘就这么嫁了,老举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姑爷的供养,好在风六郎虽已起家,但仍旧保持着骨子里的淳朴和善良,对已经成了夫人的姑娘也很好,一家子倒也过得和和睦睦。
本以为就可以这么一直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无尽山上不知何时聚集的一群土匪下了山,在镇子上打砸抢掠,作为镇子上惟一的举人和最富的商贾,老举子和风六郎的家中都没能逃开被土匪洗劫的命运。
土匪闯入风六郎的家中,将能带走的珠宝首饰全部抢走,而不能带走的则被全部砸烂,风六郎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土匪要抢,就随他们抢去,只要人还活着,就没什么所谓,所以任凭那边怎么糟践,风六郎就只是抱着自己的夫人悄悄地站在一旁。
“还算有点眼力见儿。”等土匪们将东西都打包上马以后,土匪头子站在风六郎的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
风六郎点点头,将夫人往背后藏了藏,内心不断念叨着佛祖保佑,希望他们快些离去。
可惜那天佛祖没有听到风六郎的祈求,土匪头子一把拽出了风六郎的夫人。
事已至此,结局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而那日,在土匪的推搡下,与风六郎隔着几条街的老举子一个后仰,脑袋撞到了桌角上,人就这么没了。
失了贞节,父亲惨死,尽管风六郎每日都在跟夫人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嫌弃她,夫人最终还是投了井。
家破人亡的风六郎突然就没了指望,每日浑浑噩噩地将光阴虚度,生意也不做,屋子也不打理,奴仆俱已遣散,风六郎就成日地躺在床上,竟是一副等死的模样。
原本热闹的园子就这样渐渐变得荒芜,门口的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有那荒草从石缝里钻出,不几日就遮住了门槛。
这样的荒园总是让人觉得晦气的,镇上的人都绕着走,即便这条街就是最近的路。
“好在这条街都是我的园子,否则还要害得左邻右舍都得搬走,那才真是罪过。”来的人少了,风六郎不怨倒罢,竟还能生出这种想法,称一声君子怕是也不为过了。
半年的光阴转瞬即逝,这日,形销骨立的风六郎正坐在井边悼念着亡妻,忽然听到门口似乎有隐隐的呼救声传来,再仔细听时,却又没了。
“看来是饿大了。”风六郎摇摇头,准备起身去看看家里的米缸里还有没有米了。
“救……我……”又是一声传来。
风六郎确定这次自己没听错,他急忙向门口跑去,却因身体太过虚弱而几次摔在地上,好不容易到了门边,风六郎粗粗地喘了口气,叫道:“人在哪?再叫一声?”
“这儿……”埋在草里的人艰难地举起一只手。
且不说风六郎是如何费劲地把人拖进屋中的,但看地上那一条长长的血迹,就知道这本就重伤的可怜人在风六郎的努力下,伤势终于更上了一层楼。
好不容易将人推到床上,虚弱的风六郎终于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床前,他抬头看向床上几近昏厥的人,发现他的情况实在不大好。
“可千万别死了。”风六郎想到这个可能性,慌忙地推了推那个人,嘴里不断叫嚷道:“喂喂,兄弟!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白把你拖进来了!”
风六郎倾身上前,想要去探探那人的鼻息,不料身上乏力,胳膊忽然一软,直接砸落在那人的胸前。剧烈的疼痛使那人猛地睁开了双眼,不光睁开了,简直瞪到吓人。
“你、你怎么不、不直接砸死我算了。”那人闷哼一声,刚说完这短短的一句,便猛地一口血喷在风六郎的脸上。
风六郎吓得不轻,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可撑住!”
“回,回来!”那人急忙叫住他,“咳咳咳!”
“怎,怎么?”风六郎“噗通”一声又跪回床前。
那人:“……”
这伙计是真不嫌膝盖疼是怎么着,这还跪着上瘾了?
“不能找大夫,”那人轻轻地捋顺着气息,好不容易能将话说连贯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有找我的人,你去找大夫,就等于叫人来抓我。”
风六郎浆糊似的脑子有些转不回来了,抓?这是什么意思?这人难不成是从牢里逃窜出来的犯人?风六郎想到有这里,面色从蜡黄转瞬变成了煞白,是打晕这人再去报官?还是直接跑出去报官?这两个念头在风六郎的脑中不断环绕着,看着床上这人的情形,怕是也不能起身追自己了,干脆直接跑了算了。
思至此,风六郎的腿脚暗暗地蓄力,就等脑子一声令下好趁机开溜。
“我不是犯人!你想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一句话直接惊醒了风六郎。那人似是看得透风六郎的心思一般,使尽全身的力气翻了个白眼。
“你你你你若不是犯人怎么会有人抓你?”风六郎慢慢地往外移动着。
那人的白眼翻得更大了,转过头来看向风六郎,沙哑地说道:“你去给我端碗水,我就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放心,你家都破成这样儿了,你又不是女人,我图你什么?”
这话虽然听着别扭,却神奇地让风六郎把心从嗓子眼儿收回了肚子里,心是放下了,可刚刚打起精神的腿脚在得知没有危险后也神奇地罢了工,所以打水的过程就尤其漫长,在那人渴死前,风六郎终于把水递到了那人的嘴前。
“呼~”那人将碗干了个底儿朝天,满足地吐出了胸中的浊气。
“在下是闲混在衙门里的武师,叫凌昆,平时就教教那些衙役习武,大家都叫我棍子。”这是那人说的第一句话。
“昨天我去衙门里,无意中撞见了县令大人与师爷的密谈。”这是凌昆说的第二句话。
“这……”风六郎听后有些迟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不好概论,可大可小,如果是机密之事,那么他被打成这样也着实不轻,看他身上的伤势,这分明是将人往死里打的样子。
“你,你就不问问我撞见了什么?”凌昆虚弱地笑笑。
风六郎心道,这种事谁想知道啊,这要让衙门知道了,自己怕也得跟他差不多了,虽然风六郎已经没了活着的念头,但想想被人打死还是太惨了点,所以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并且打算找块布把他的嘴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