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蓝海洋没有作声，只是抬起手臂把莫长汀裹紧了一点。他觉得可能只有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他才会这么主动地、不去细想自己究竟有多渺小不堪，他甚至可以和莫长汀发生刚才那样的事。黑暗中，他就是唯一能够带给莫长汀安全感的人。
然而另一个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样的胆怯和沾沾自喜，正是自己的卑微无用之处啊。
本来以蓝海洋的性格，是不会接着问莫长汀在国内的私事的，前面几次他虽然有问到何陶，也都是在那种两人都有点云里雾里的状态下，从来也没有认真过。再者，他早发现莫长汀每次说到何陶总是会立刻把话题引开，这一行为过于刻意，所以蓝海洋也不好再多问。但问题是，莫长汀每次提到“何陶”的时候，明明又都和自己有关的。
于是蓝海洋决定还是试一试。他拍拍怀里莫长汀的肩，问：“那何陶，也知道我吗？”
莫长汀好像大脑宕机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嗯，因为我他认识你的。他看到我总是在看一个人的豆瓣主页和博客，然后有一次趁我不在电脑前就发现那是同一个人的了。”
蓝海洋顿时觉得比刚才得知莫长汀视奸自己那么多中二作品还要心情复杂了。他一直觉得，自己跟莫长汀在创作方面完全不重叠，没有可比性，但是他跟何陶就不一样了，他们应该是同个专业，说白了根本是未曾谋面的同系师兄弟，最重要的，当然还是他和莫长汀之间那让他无法触及的关系……
“……那你们没有一起坐在电脑前视奸我这个傻子吧？”蓝海洋说。
“师兄你都在想什么呢？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有点吃醋而已。哈哈。”莫长汀说，“好啦我们是有一起欣赏你的大作。”
“天，你杀了我算了，也太丢人了。”
“可是我们都觉得很好啊。他也喜欢你的摄影，还说你怎么都不多传一点，不知道现在什么风格了。”
蓝海洋第一反应这绝对是假话。自己在豆瓣上就只贴了大一大二的作品，再就好像是高中时候一些乱七八糟的。但是再这么接着说，就要显得自己不识抬举了。况且刚才他已经想通了谁没有中二过，现在又这么纠结于此，实在不够大气。
但是莫长汀这几句话下来，蓝海洋也开始觉得他似乎并没有沉浸在悲痛里了，至少，可以在自己面前从容地说起何陶的事情。
“师兄你不想问他怎么死的吗？”莫长汀突然说。
蓝海洋一怔，还好莫长汀还在自己怀里，不会看到他的表情。因为蓝海洋觉得此时他满脸都写着“想”。
“我16岁就基本上跟他同居了。”莫长汀没等蓝海洋说话，就接着说了。
蓝海洋心想，我知道，我早知道了。那是只有何陶看过、但是用相机记录下来也让他隔着一层又一层显影过程后看到的、青春洋溢的莫长汀。那么些年，那么小就开始，在莫长汀心中那会是怎样的感情呢？即使“无情”如他，在亲耳听到莫长汀说出来刚才那句的时候，还是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谨慎地想，该不会是羡慕吧……
“嗯。”脑中混乱的情绪化做一个小声的气音。
“我很小我爸妈就离婚，我没人管，一直住校。15岁进了高中认识的何陶。何陶是附近美大的学生，我们班主任是他表舅，年纪差的不多，关系挺亲的吧。所以何陶就总是会来我们这玩。不过更多其实是来拍点东西的吧。
“他每次来都会背着一个单反和一个双反相机，嗯，就是你在庄梓风照片里手里拿的那种。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双反是什么，他告诉我的。我们学校操场边有很大一片荒草地，他很喜欢去那儿拍东西。体育课的时候我总看到他一人在那，架着三脚架。我觉得他很酷，所以就总在偷偷看他，直到后来去跟着他，跟个花痴似的。”
“看不出来，我觉得应该都是别人看你才对吧，你这么漂亮。”蓝海洋调侃。
“太多女生给我递情书了，我都麻木了，也没对任何人有感觉。但是何陶，我想那是第一个吸引我的人，让我觉得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想靠近他。然后我才第一次觉得，搞不好我喜欢的是男人啊……”
蓝海洋听着莫长汀有点激动的语气，轻轻吐了口气，这明明是他想知道的细节，但是现在却觉得是不是不知道才更好。
“然后跟何陶熟了，他就开始拍我了。我那时候才知道，他其实是油画系的，摄影只是爱好。然后他经常会在半夜偷偷来学校宿舍找我，带我翻墙，去他家。他家里放了很多摄影器材，也有暗房。我在那学了不少东西，想说以后也考美院好了。”
蓝海洋听到这儿，感觉坐实了之前关于莫长汀油画风格的猜想。非常可能那些强迫症风格的画都是何陶的，莫长汀把它们继承了下来。
“后来第二年我就吵着要搬进他在外面租的房子住了。那里离我学校不远，而且我当时是很依赖他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他是需要我的……”莫长汀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似乎陷入回忆。事实上，他脑中这时想起了第一次来自己画室的蓝海洋、和他在看到自己黑暗作品之后的反应。那是他在何陶脸上所看到过的――贪婪渴求。
蓝海洋怎么不愿意听呢，只是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同时拷问着：我是不是也需要莫长汀呢？
蓝海洋见莫长汀默默地安静了下来，就问他怎么了。
“我怕师兄你不爱听。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啊……嗯……别勉强自己，啊～”蓝海洋斟酌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
“没有勉强，就是觉得，如果我不告诉你，就像你说的，很不公平。我没有故意搞得好像我了解你很多，而却不让你更了解我的样子。”
蓝海洋没有想到自己之前那句话令他如此在意，甚至因此主动讲起何陶的事情来，于是心里也有点欣慰。虽然他不知道莫长汀对他又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是至少这一刻，他感到了一些自己尚且存在于他心里那轻微的重量。
“何陶读完本科就出国了，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因为他申请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告诉我，然后有一天突然就说录取了，马上就要走了。”
“有点过分。”蓝海洋不由自主地说，也没想会不会得罪人。
“是啊。虽然我那时候也17了，但好歹还是未成年，他就丢下我不管了呢。”莫长汀这句话带点玩笑的意味，本来何陶也不是他的监护人，只是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罢了。
“然后他就到了我们学校？”
“对。来了之后如愿以偿读了摄影系。”
“我算算……看来他毕业了我才来的，不然也能认识他了。”蓝海洋早就知道这些，但还是盘算了一下把话说了出来。
“还是不认识比较好。”莫长汀立刻说。
蓝海洋不知道这话里是占有欲还是什么，一瞬间有点失落，忙说，“开玩笑的。”
“后来有一天我在他国内的屋里起床，照例刷朋友圈、刷豆瓣、刷各种社交网络，结果发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遗书。”
“？”蓝海洋有点惊讶地一颤。
莫长汀这时把肩上蓝海洋的手拿了下来，无奈的语气说：“他平时也不会开这种玩笑。”
自己的手被挪开的一瞬，蓝海洋有种惊醒的感觉。但他不知道是因为“遗书”，还是因为他这才发现自己又变回了蛆虫。
“我才知道他一直过得那么不开心，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但是他还是选择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蓝海洋叹了口气，他懂，但是也懂得莫长汀的不懂。
“也是一种选择。”蓝海洋想了想措辞，还是默默地说。
“我也觉得师兄你懂吧。”莫长汀说，“你们挺像的，在这方面。现在想想，可能庄梓风发的那张照片里，我觉得看出了你们之间有什么相似的东西，所以才留意起来的吧。”莫长汀这话仿佛是对着自己小声说的，结果刚说完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啊，说起来师兄，当时你来机场接我，我看到你的瞬间，发现是照片里我认为是‘你’的那个人，心里可高兴了。”
这一转变来的有些突然，但蓝海洋清楚，莫长汀大概说到极限了，又警觉地挪开了话题，他只好配合。
“我第一次看到的你，也是惊鸿一瞥啊。”
“别说笑了。那天上了车庄梓风跟我说，你叫蓝海洋，我瞬间就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