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35
玛拉在一间狭小破旧的公寓里醒来,她在两个月前辞去了联邦饭店的工作,至今也没有找到任何的,新的谋生手段。而她的存款又是那样有限,抛开水电和食物以后,只能让她租住在这种满是霉味的地方。可她却毫不后悔,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还深深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充满希望。
她从床上坐起,拿出自己精心打理的,红色羊毛质地的连衣裙。然后穿上它,穿上黑色的高跟皮鞋,像赴恋人的约会那样,画上时下最流行的妆容。她梳理着自己那棕色的波浪卷发,并用一根鲜红的发带把头发扎成了马尾。她要好好打扮一下,以迎接生命里最美好,最灿烂的一天。过去十多年的时间,对她而言就好像噩梦,但现在,她仿佛看到了这噩梦的完结。
她兴致高涨的,连蹦带跳的走下楼梯,甚至觉得那嘎吱作响的噪音都异常欢愉。而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好像一罐甜甜的蜂蜜,好像一颗灿烂的流星。她的眉毛浓密而又分明,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她有一双天生带笑的嘴唇,就像海报上的明星那样光彩照人。
她穿过公寓前的小巷,到不远处的报刊亭去,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些零钱,买了一份当天最新的报纸。她站在报刊亭前,把那份报纸摊开来,头条上写着昨夜有几个小混混因为斗殴而被打成了重伤。她觉得莫名,又快速的翻看了其他版块,并把眼睛凑近了,确保自己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
可是,可是依然没有她想要看到的东西。
她的世界一下子灰暗起来,甚至充满着不可理喻,那些阳光,那些风和日丽,现在对她来说都根本不值一提。她甚至诅咒,从心底里的诅咒,希望这世界就此毁灭,不复毫无意义的存在。她抬起她那美丽的脸孔来,失望和悲哀令她脸色苍白。她出神的望着报刊亭的主人,并突然好像发疯一样,拿出了包里的所有钞票,买走了芝加哥城里的,全部类型的报纸。
玛拉抱着那一叠厚厚的,内容迥异的纸张,上面的油墨未干,把她的手掌与袖口印得斑驳肮脏。她逃亡似的,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公寓,然后把那些报纸摊在餐桌上,战战兢兢的,试图在那黑白混杂的洋流里打捞一条微不足道的讣告。
是的,她在寻找一条讣告,她在盼望一个死亡。
可她的希望却落空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在那一叠厚厚的报纸上,竟然没有一句关于巴罗内顾问的死讯。她不明白,觉得这件事情不合常理,甚至不能用逻辑来说明。但她却毫无办法,毫无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地,她就好像沙滩上搁浅的鱼类那样,深陷于毫无止境的,仇恨的泥泞。
她用手捂着脸颊,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两步,撞倒了橱柜上的瓶瓶罐罐,带起了一连串的刺耳噪音。她啜泣着,干呕着,被巨大的痛苦席卷着心灵。她受那残酷命运的捉弄,受那无情生活的欺凌,在她眼里,这一切既不公平又不可理喻。
但她却没有办法,只能毫无怨言的接受这种安排,承认这件事情。
而这件可怕的事情,这些所有的根源,却要追溯到很早很早的时候。玛拉,她的全名是玛拉・科尔特罗,乔瓦尼・科尔特罗的女儿,那位间接死于朱塞佩之手的,二把手的女儿。虽然她和乔瓦尼之间的关系很淡,虽然爱她的母亲早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依旧不能接受自己父亲包养在城郊别墅里的男娼,更不能接受这个男娼作为告密者,间接害死她父亲的罪行。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十八年,过去了六千五百多天,但她还是不能忘记,那个雨夜,那个瓢泼倾盆的雨夜。她的父亲原本信誓旦旦的许诺,要和她一起过今年的感恩节。她甚至为此买好了南瓜派,订好了节日必备的火鸡,却只等来了马尔蒂尼的,那群好像死神般的,穿着黑色雨披的信使。
他们说,法尔科,那个下贱的男娼,用一通电话叫走了乔瓦尼。然后就在他开车去往郊外别墅的路上,巴罗内的杀手拦下了他的司机,然后用三台机关枪对他们进行了长达十几分钟的扫射。那些杀手们用掉了上千枚的子弹,并把一台崭新的克莱斯勒打得稀烂,彻彻底底的送进了报废中心。
玛拉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而以她不过十岁的年纪,也还不能理解三台机关枪和上千枚子弹的意义。但当她面对着乔瓦尼尸体的时候,当她发现那个半天前还在电话里和她说笑的父亲已成为一堆烂肉的时候,反胃与惊惧争先恐后的冲上了她的神经,令她流泪,令她颤抖,令她呕吐并昏迷。
她看着那些绽开在皮肤外的肌肉,像老旧电线似的翻出的血管,还有白森森的骨骼,黑色烧焦的痕迹。一股莫大的无助感像刀子一样,刺穿了她的胸膛和魂灵。
玛拉不是没有想过,甚至不止一次的想过,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的父亲。无论主动也好,还是被动也好,她都不能再和乔瓦尼待在一起。黑手党的生活太过危险,乔瓦尼也不能好好的照顾她,而说到底,她也不想和一个包养了十七岁男娼的老变态有所干系。
但是,当她站在死去的乔瓦尼面前的时候,在她心里所存在的,却只有铺天盖地的悲伤而已。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父母,尽管她的生活还能继续,可那生活本身,业已不能再称之为生活。
而这件事情,到了这样一个地步,那个可疑的男娼和那间郊外的别墅,都变成了马尔蒂尼众人好奇的对象。他们派人调查,多方打听,却只得到一栋被血洗了的房屋,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姓名:
法尔科・里佐。
这个男人在乔瓦尼事件以后,仿佛人间蒸发似的,消失在了芝加哥的各个角落。马尔蒂尼为此开出了高昂的悬赏,在街头四处寻找这个叫法尔科的,出身贝托尼街的娼妓的下落。他们感到无限的惊愕与恼怒,无法理解一个不值一提的,下贱弱小的男娼,居然可以在瞬息间做掉他们的二把手,并把他的尸体打成那副狰狞可怖的惨状。
但那些悬赏,那些刺探,那些明里暗里的调查,却都一无所获。马尔蒂尼的人们直到很久以后才了解,那个叫法尔科的男娼和巴罗内达成了协议,泄露了乔瓦尼的行迹,设下了致命的陷阱。而他本人,也已经改名换姓,并在巴罗内的保护下,逃亡到了那遥远的,汪洋彼岸的意大利。
那位二把手的横死,对马尔蒂尼的事业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他们的军队失去了统率,而家族内部的矛盾也逐渐加剧。而这些,都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了他们在战争中的失败,导致了他们和巴罗内签订的,那长达十几年的不利约定。
然而对于玛拉来说,一切的不幸却才刚刚开始。人们最初对她抱有相当的同情,相当的爱护,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乔瓦尼事件的真相逐渐明晰。人们却不得不惊愕的发现,如果那位二把手没有包养那个可恶的男娼,如果乔瓦尼没有愚蠢的接受那个男娼的摆布,或许一系列的事情都不至于弄到这种田地。
他们并非不能理解乔瓦尼的遭遇,也并非不能理解玛拉的心情,只是任何的失败都必需有个原因,而他们不愿意把这种原因归结于自己。这种懦弱却普遍的想法,笼罩着整个因战争而消沉的马尔蒂尼。不久以后,玛拉就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以及某种指指点点的闲言碎语。她为她的父亲感到羞耻,感到不幸,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家庭?
玛拉渐渐开始绝望,发现这个世界根本无可救药,也不存在任何的奇迹。她在成年以后,就脱离了马尔蒂尼的照顾,她不想再和那些黑手党们产生任何的关系。她依靠自己的能力,从社区大学里毕业,然后在联邦饭店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她的生活算不上富裕,但非常踏实,每天都可以按时下班,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薪金。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或许就该这样下去,就该这样平淡的,毫无波澜的下去。
可是命运,命运总是蛮不讲理。
玛拉依旧记得,就在去年圣诞节的前几天,联邦饭店里似乎有什么重要的集会,大厅里站满了说意大利语的人们。她感到好奇,向自己的同事打听,得到的却是两大黑手党之间和谈的消息。她觉得自己应该离远一些,好避开马尔蒂尼的人群,却在宴会厅的角落里,见到了那位巴罗内的顾问,那个金发而又瘦削的娼妓。
就连玛拉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她为什么一眼就认定了朱塞佩的身份。尽管她只在乔瓦尼的车上见过这个男人,可她却熟悉那双灰绿色眼珠里的神情,甚至熟悉那副妖娆皮囊下的恶意。
法尔科・里佐,这个就算下到地狱里,也依旧被她仇恨,受她诅咒的男人,现在却体面光鲜的,完完整整的站在她面前。
玛拉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心里那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涌出殷红的鲜血,发出刺骨的疼痛。她又想起了这些年遭受的一切,想起了乔瓦尼的死状,忽然间怒不可遏。她可以忍受自己的苦难,却无法眼看着,那应当遭受报应的人物活得风生水起。
而这种愤怒,在令她失去理智的同时,还为她那毫无波澜的生活,点起了一丝可悲的光芒。她的身体又似乎有了力量,她的人生又似乎有了希望,
她要向法尔科复仇,向过去的所有苦难复仇。
玛拉辞掉了联邦饭店的工作,开始在朱塞佩的身边调查,她要掌握那位顾问先生的作息,找到最好的报复方法。她在褐石大楼附近租住了公寓,然后每天以散步为借口,在那栋大楼的周边来去。
褐石大楼的警备相当森严,守卫们会查验每一位来访者的身份,并向办公室打电话确认,外来者很难有机会混入其中。因此,她只能选择在外部动手。她了解到朱塞佩会时不时带他的小少爷出门,或者派手下的助理去附近咖啡店买饮料和食物。
玛拉没有驾照,因此不能跟踪那位顾问先生的车辆,但她可以接近那位助理,并在他的食物里做手脚。她从药品店里入手了一小瓶□□,难以置信,这种致命的毒物居然可以被轻易买到。然后,她密切注视着那位助理的行动,跟踪他来到日常光顾的店里。
她很有耐心,因为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比过去那十八年更加漫长的时期。而等那位助理离开以后,她又在店内反复观察,确定下手的时机。她甚至摸清了店里的排班,确保员工们不会对她起疑。但在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向那位顾问先生寄出了鲜红的信封,以提醒他那罪恶的过去。
然后,就在昨天,她看见那位娃娃脸的助理如往常一样,从褐石大楼的门前走出,拐向另一个街区。她跟在他的后面,来到那家早已无比熟悉的店里,然后趁着等候的工夫,和那位助理先生热情的搭讪。她用不远处的砂糖作借口,支开这个简单易懂的男人,然后把□□一口气倒进了纸袋。
玛拉的心脏立刻剧烈跳动起来,双手也因此颤抖。她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卑劣的男娼就会下到地狱,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噩梦。复仇的火苗在她的胸膛里翻腾燃起,甚至要烧毁她的灵魂,灼伤她的神经。
但是,法尔科,那个该死的娼妓却还活着。报纸上没有他的死讯,收音机里也没有他的消息。玛拉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凭什么那个男人依旧活着,依旧毫无愧怍的活着!
她想到这里,竭力摆脱了瘫坐的姿势,从地板上狼狈的爬起。她在自己的梳妆匣里拼命翻找着,最后找到了一把漆黑色的,小口径的□□。
她不能让他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心酸而无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