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迷津渡 其七
有时候,一旦觉得将要结束,其实才刚开始。好比学生时代总以为毕业后就会有春花烂漫的好日子,其实全是骗局。要活下去,就请永远准备好凛冬将至。
甘栾以为,怪物躲进房间,是此夜的句点,然而点下还有一点,那是一个冒号。冒号是一阵敲门声。月色不错,听首歌。甘栾插上耳机,手机里只存了一首,名字长得跟绸带似的要飘着才能显示,甘栾没注意,他只觉得音量不够,敲门声比音乐还带节奏。甘栾:“文明你我他,种菜去自家。”
甘岚:“我的根在你床上,现在要死了,菜叶子都黄了。”
甘栾一下子坐起来,怒发冲冠:“你还真把自己当颗菜了!”手心捏紧,耳机震了起来,音量猛然加大,像是往脑子里塞了架钢琴,在冲撞在急奏,又像被一口大钟罩住,钟嗡嗡个不停,全身麻酥酥。一时不妨,灵魂给震得稀巴烂,音律都透进去。
什么时候下载的曲子,他没有印象。将音量调至正常,甘栾看清了曲名:《J.S.Bach:EnglishSuiteNo.6inDminor,BWV811-I.Prélude》WilhelmBackhaus。他几乎不听古典音乐,但最近总与它们有缘,上次的《1812序曲》让他想炸人,而这次的,又使他……
仿若在冰凉的薄荷气息里沉没,清醒降临,陪着他坠落。这首似曾相识的曲子,首先,它有让他降低防备的熟悉感,但整个曲调拥有距离,也许是演奏者的原因,或者就是这种旋律,它予人一种自持。那不是平淡,不是安稳,而是冰窟里的火焰――虚伪的寒凉藏蔽我之热情。他喜欢这种,他曾经说过的,他喜欢这种冰冷的痴狂。血液是理性的,在体内周流,让他不动声色,但心脏灌满熔岩,烧坏了,早就烧坏了。那块黑黢黢的跳动,不停地落下黑色粉末,一如前尘。一如他所抛弃的。轻抚则断,颦笑杀人。
一曲终,疏离而自律的音符像是在他体内巡游一周。他冷静了。现在的主要目标是叶靖所说的“温养”,所以刚刚应选择开门、沟通,对甘岚和煦如春风(无论真假),这样有助于目标完成。然而他没有,他就任着无用的幼稚情绪为非作歹,智商坠到和甘岚同一起跑线。有一种本能种在他心底。好比斗嘴冤家一见面就嘴巴痒,甘岚一说怪物设定,他就爱找破绽,甘岚无言以对,他就跟胜仗似的开心,幼稚得可怕。如此种种,嘴上的快感不提,有时候让甘岚吃瘪(比如刚刚不开门),他也扬眉吐气,仿佛前世受过甘岚欺压;若甘岚着急,那么看着他打转转,比歌舞剧还有趣;甘岚若是哭了,这是最复杂的,仇人之泪给人快意,友人之泣使人共情,前者是刺激,后者酸溜溜,加在一起,就是酸爽。哭兮兮、缩成一团的甘岚令他酸爽……令他放弃治疗……如果要把秘密分级,这种恶趣味会被甘栾埋到地下十八层。
甘栾跳下床,打开门,敲门使者已经不见人影。幼稚(譬如刚刚),会抓不到好牌,如果再逃避(譬如现在),会连出牌机会都丧失。甘栾抓一把烂牌,走向漏一地月光的房门口,月光下的怪物如同昨日。背脊贴着玻璃,头微微上仰,但是今天闭着眼睛。眼尾深深,发尾微浮,脸庞近乎透明,恍如脆弱的精灵。他眉目起伏,月光铺不匀,只能留下阴影,这使他的面庞雕刻般疏冷,他的唇淡得一抹即散。
甘栾想:是温养,不是虐杀……滚你大爷的叶靖。嗯……当年是怎么哄的维希?
怪物靠在窗边,人类依着门沿。人类掏出一盒糖,可惜怪物不是小朋友。怪物什么都不是,信仰月光,又仇杀月光的怪物。他最终什么都不是。
糖盒子正面写着“故事”,侧面是“彩画集”,这是一本书的模样。甘栾展开扉页,上书:“他们怎么能不这样死去?他们因此也就相随死去(注1)。”
叫“故事”的糖盒子里,有不同夹心的巧克力豆,有苦,有甜,有水果,有黑,有白,有彩条,柔和的,清淡的,攻击性的,应有尽有。甘岚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看过来,就像一幅画复活了,眼底荡着月光,如夜之湖色。甘栾正在倒糖,一堆圆溜溜的豆子躺在他手中的纸巾上,泛着光。以前他倒狗粮的时候,维希屁股都贴不住地,还能听到舌头吧嗒的声音。现在他倒糖,那个怪物像只软体动物摊在原地,眼珠都不转一下。真是天上地下河东河西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甘栾把糖塞给那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尝了一颗:“唔,好苦。”甘栾也吃,是白巧克力加水果,酸得他眉毛直跳。甘岚看着他:“水果夹心吧。”他又捏起一颗,浑圆的巧克力在他指尖亮成珍珠:“我也试试。”
甘栾还在想他怎么猜出来的,却发现甘岚泪眼汪汪地苦着脸。
这简直一目了然。甘栾准备说:我只见过一个人吃出芥末夹心。结果他没说,因为他发现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了。夜,或者月,不但能改变甘岚,也能影响他吧。抓不住记忆的恍惚感将他推离现实,他像是浮在水中央,身侧水光荡漾,一轮巨大的满月几乎占据夜空,它是如此接近,几乎要与他融入一体。满月在吸走他的气息,他的记忆,他的理想,他的爱意……他是月下的……妖魔。甘岚将糖一股脑倒进嘴,咕吱咕吱嚼木头似的,于是甘栾便醒了,默默看着甘岚奢侈。甘岚问他:“坏血统。你不是喜欢坏血统?”
这个喜好,他自认没对甘岚提起过。
“谁会告诉你这种事?”
“你啊。”甘岚摸走他手中铁盒,低头看扉页:“你说你喜欢坏血统,因为它像你,还因为你的血统也是坏掉的。”
没错,甘岚说的全对。待在老宅的这几天,他或许泄露了自己。全因他思虑太深,反而未设防备。对于甘岚的视线,他有时甚至没能察觉。譬如今天下午那个电话,他都不知甘岚是何时开始注视的。在老宅的甘岚,和医院里的甘岚,完全是两回事。前者的狡猾,只是一种幼稚的发泄,起码真诚;后者就是只养大的狐狸,同时有猫的习性,窥探别人,保留自己。所以甘栾的追问,总是得不到答案。
甘岚晃了晃那个铁盒子:“这个结局不错,可不可以把它给我。”他是指扉页的那句话。
如果你不是主导,那么和哪种人沟通,就要用哪种人的逻辑。要撬开电波系的脑子,或许他也要假装自己陷进去。走进那个被月光支配的世界,要么把甘岚抓出来,要么替代月光。
他们又相对而坐,甘栾认真注视甘岚,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他说:“如果是这种结局,那就拿去吧,你想要的都拿去。”
听到这里,甘岚乐呵呵地把盒子从领口塞进去,让盒子待到心脏位置,双手停在胸口,像是捧着掏出来的心脏:“如果不能一起死,活着的那个就输了。”
“赢对死掉的那个又有什么意义。”
甘岚摇摇头:“是赢了的那个人才能死。”
“死还是好事咯?”甘栾气死了。
他逼近他:“什么是死?停止呼吸就是死吗?假如你完全忘了一个人,那么是他死了还是你死了?”甘栾一巴掌推开甘岚的脸:“忘记和死有必然联系吗?!”甘岚不依不饶:“请回答,是他死还是你死?”月色真美。甘栾望着窗外:“我忘了他,在我的立场上,就是不存在这个人。他死了。”无情如甘栾,一句话杀死一片人。“不是的。”甘岚说:“是你死了。你的过去死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过去都死了。”他指着他的心口:“每个人在客观世界都有一席之地,他们偶尔会在他人心上占据一个位置。那个被忘记的人,只是没了在你心中的位置,客观世界里,他会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好好活着。他活他的,而你的心被挖空一块,你的过去死了。你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死。”
“对不起我死了!”甘栾给他跪了。在承认这件事之后,他突然意识到有些地方真的很空,仿佛有风穿过,仿佛真的缺了一口。这没有实感的日子。他之魔爪掐住甘岚的脸,捏了又捏,“故事说到我死了。”甘岚任其玩弄,水色微动的眼半阖,没有情绪地凝视甘栾。
“本来我也该死的。可惜我是怪物。”他的双手爬上甘栾的脖子,“怪物是杀不死的。”
“于是呢,无法死去的怪物或成最大输家?”――而现在,这个怪物似乎想杀死我。
冰凉的触觉形成一种环束,在甘栾的脖子上游移。甘岚缓缓加大力度,甘栾却觉不到任何威胁,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融化,在触摸的时候,相互融化。非常奇妙。月光使人非现实,又使人似曾相识。
有一种故事,它存在你的记忆中,一旦有人向你说起,你就会觉得熟悉,好像听过,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哪里听过。故事是这样的,故事非常老土。甘岚说,怪物原本不是怪物,无形无体,只是对世界有意识而已。人类给怪物一个名字,怪物就存在了,于现世而言,他由虚假走向真实。但是人类只是给了一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做。他什么都没做,就消失了。死了。怪物被关进笼子。只有人类可以唤醒怪物,可是那个人类把过去杀死了。怪物能怎么办呢,怪物是杀不死的,只能苟活――明明活着,却散发尸体的臭味。所有人都对这个异端避之不及。
所以,甘栾起身,神情恍惚:被称作“人类”、已经死掉的我,便是那个负心汉了吗?妄想症是宇宙级灾难啊!“狗子。”他轻抚狗头,露出迷之微笑,眼中浮现往生之景:“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甘岚没作声,甘栾的五指穿过他的发间,那感觉像滤过温水。他抓住他的头,恶狠狠地说:“五分钟之内给我忘掉你的‘妄想症剧本’,不然把你炖成狗肉锅子。”
后来甘栾没锁门,半夜也感觉到卷心菜窝在他旁边,但醒来时,菜地里就他一人。他晃到另一片菜地,看见甘岚紧紧抱着一颗同类缩在窗边。他给他盖被子,想,幸亏是地毯啊,在甘岚来之前他特意铺的地毯。真是有先见之明,哈,只要够冷静,不被这货假编的故事迷惑,如此,搞定一只会妄想症狗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可惜,跟在“只要”后面的“前提”,都是失败之祖。
接着,那一整天,妄想症狗子都关在窝里没出来(房里有狗粮,是怕他饿死的某主人准备的)。主人不想屈尊纡贵,只能在门外抓头发维持高贵。他不屈的头颅仿佛经过电击的洗礼,毛发根根树立,他的思维和他的头发一样发散:所谓要了解,才能深入,养狗先得知脾性,是不是?首要目标,是要知道甘岚是喜欢接飞盘,还是散大步。是不是?可是这只狗子突然有自闭症了是怎么一回事?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那么,认真养狗,从监视做起。明天偷偷给他房间装个摄像头吧……一切都是为了正!义!
有些事情,光是想想,就很爽。不然那些吸毒分子怎么来的。是的,有了正义的盔甲,变态又如何?!正义面前人性没有准则!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真相。已经不择手段让一个来头不明、间歇性发狂的疯子变成他弟弟,他已堕落至此,做个偷窥狂又如何(大声,眼目怒瞠,心中大无畏)!在变态的行路上一往无前吧!任何极致向来都是美丽的!
等等……所谓监控甘岚,他自是无聊想着玩的,但监控这件事,他以前从未想过。就像山间的闪雷照出眼界遗漏的偏锋,一种新的可能性像那座被照见的偏锋,已经插在脑中无法斩去。
“不伦!不伦!我早觉得你们不伦!他天天盯着你……”那个小漂亮躲闪着他的眼睛:“我还能怎么,偷、偷听到的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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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太没节操,叶里和叶靖一样好用。如果说叶靖是开拓的马路,叶里就是贯穿城市的小街老巷。大方向问叶靖,小细节找叶里。仅几个小时,整个老宅,几百个微型摄像头,都被叶里带着手下一个不落地摘了出来。
“啧啧,啧啧啧啧。”叶里抖了抖一麻袋的劳动成果,脸上两坨红晕跟大丰收似的灿烂:“甘拜下风,甘拜下风。”这家伙一兴奋就会舔唇钉:“这群人竟然连你怎么上厕所都要偷窥。”
“甘拜下风?那你乘的哪条风。”
叶里没注意到甘栾的锅底脸,笑眯眯地说梦话:“我嘛,也曾好奇过。我们甘岚私底下的……的……”
甘栾把他耳钉拔了,重新插出一个洞,叶里嗷嗷直叫,又突然噤声。甘栾正盯着他,那感觉像浸在黑暗里,视觉听觉味觉嗅觉都失效,只剩一种冰冷而滑腻的触觉,缓缓缠绕上四肢,它使你幻听到“咝咝”声,使你宁愿即刻死亡。
叶里往后跳一步,愤慨道:“这件事真的很过分!要通知靖哥哥吗?开玩笑,你是谁,他们又是哪条虫,是不是……”他转了话锋:“现在的你还怕那些鸟人作甚!”
“呵呵呵,鸟人……”他抽出一张纸巾,轻轻给叶里擦耳朵,叶里不敢动。他说:“鸟人会飞,所以我们先要做的,是把他们的翅膀一只一只剪断。”
“你跟我来。”
他们撬开甘骁以前的房间,房内摆设普普通通,与甘骁花枝招展的作风极度不符。甘栾只说:“拆。”叶里屁颠屁颠地领命,这货性格倒挺不错,随和,不记仇,不像妄想症狗子会小心眼。
说起来,妄想症狗子不会死在房里了吧。他不想收尸,就让叶里去侦察,而他负责在远处监视叶里:多么含辛茹苦,多么忍辱负重。叶里喊开门,甘岚第一句话就说:“你不能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