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偏入局
岁寒。
这个名字夕照曾经见过一次,那是幼时与一群宫人捉迷藏闹着玩的时候。落后的他沿着幽然小径,不知为何稀里糊涂便走到了以往从未曾去过的一间画室之中。
画室之间,满目人像。纸是宣成郡中进贡的生宣,墨是兖州上乘的五色贡墨,更遑论作画之人,一笔一画,俱是用心――然而所有的人像上都没有脸。只在画像不起眼的一角里镌写着两枚蝇头小字――
岁寒。
但是以后夕照如何回忆,却再也没有找到过这条小径了,询问他人也无甚音信,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巷子尽头,已无退路。
昆玉舒了一口气,打量了附近片刻,扭过头恰好对上谢玄探究的目光以及夕照不太自然的视线。
谢玄也不多话,提上剑便与昆玉打了起来。他自幼习武,身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招一式,皆似寒芒过境,凛冽异常,煞得天上星辰都黯然失色。倏忽之间,百招已过,谢玄皱了皱眉,剑若白龙,衣袂生风,肃杀之气不言而至。正待袭向昆玉的破绽之处之时,却“铿锵”一声脆响抵上了一把上好的乌骨扇,雷霆相接,直震得虎口发麻。他抿了抿唇,如万年寒冰般半是警告半是强硬道:“七殿下这般行事,谢玄可是不懂了。”
“谢玄,你算计我。”一手横在昆玉身前的夕照面上的神色也不太好看,似乎想笑,但是更像是讽刺。
请君入瓮。
追赶的一路上,夕照脑子里不期然蹦出这几个字。
“殿下自谦了。”瞅见他身后的昆玉受了正殿诛邪阵法的影响,已然势颓,谢玄不慌不忙地收回剑,歪着头反驳,“陛下愿意以身作饵,无非是为了引蛇出洞。若是非要说算计,臣算计的便是您身后的这个妖族余孽。”
“妖族伺机行刺父皇,梅三弄假扮如晦出现在太庙被揭穿,父皇已然怀疑我因推拒储君之位谋划了这么一出,你竟然以为我还能摘得清楚?”夕照反问道,心下有几分愤愤不平。
谢玄闻言笑了笑,这一笑倒是化去了他原本面上的刺人冰棱,一如春风拂面。他柔声道:“殿下,您说这可不就是太巧了吗?”
夕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底有隐火闪烁:“老师,您曾说过‘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七殿下,不过殿下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吗?”谢玄绵长地喟叹一声,只是可惜了……“这次较量无非是双方相互试探罢了,谁若是先沉不住气出手,那便是输了――就这么简单。明知是鸿门宴,妖族也自落陷阱,臣当然要将您身后的这位带回去复命,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暗地里夕照负在背后的手揪了揪身后人的衣角,压低声音道:“为今之计,唯有挟持我伺机逃跑――否则谢玄是断然不会放过你的。”
“不用……”身后忽然传来一记轻声的拒绝,不响但是很坚定。
夕照闻言蓦然扭头一把揪住身后人的衣襟,喘着气息,又惊讶又闷愤:“你不是昆玉,你是谁?昆玉呢?”
眼前的人叹了口气,一把除去自己脸上所剩无几的伪装,轻声道:“七殿下,是我。”
脸上的浅笑凝滞了一分,谢玄倏忽轻笑了两声,声线里带着棋逢对手的雀雀欲试:“……似乎他们还没有输?”
□□下的人,竟然是观沧溟。
“竟然是你……”夕照失神地喃喃道,“我该猜到。若是他,不至于因为我挡住面前便迟疑,也不至于舍不得挟持我,那昆玉他――”乱成一团的思绪蓦然清朗,夕照抬起如电的眸子,暗骂一句,掉头忙往回走。
“刷――”一道长剑如虹,遮住了夕照前方去路。二殿下应该依计行事了……谢玄抬起眸子,解释道:“殿下,妖族如今只是还未输,亟待静观其变,但您若是轻举妄动,谢玄就要得罪了。”
观沧溟望见夕照忧烦神色,也不避忌,据实以告:“王上交代我的任务便是引开七殿下。”
“既然要引开我,那你家王上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拖住谢玄?”被人轮番提防的滋味不太好受,夕照兴趣缺缺地收起折扇,指了指谢玄。
闻言,观沧溟不置可否,只是朝着他们身后抬了抬下巴。谢玄依指示转过身,只见一人踏碎一地秋光,挟金色长弓而来,剑眉入鬓,目若寒星,冰冷地注视着所有人。
观沧溟俯首,朝着步蒹葭行了个大礼:“有劳四殿下了。”
一地的人似乎是中了什么迷烟沉睡了过去,匍匐在地上如蝼蚁,而望舒和梅三弄早已不知所踪。尘烟中,一人黑衣黑帽,居高临下地盯着跌坐在地上身着一身玄黑五爪金龙锦袍的皇帝。
景元帝恍如梦中,一直呓语着两个字:“岁寒……”
已然搜查完了在场所有皇室中人,昆玉正打算去搜查这里剩余的一个,然而再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又禁不住一顿。总觉得莫名的耳熟,但是一时之间却没能想起来,于是他在识海深处搜索麒麟的灵识,试图与之联系。可天不从人愿,麒麟一直没能回应他的呼唤。
据说历代妖皇用以传承的天妖令流落之后被皇室所得,历朝历代以肩上纹身相传,然而他却也没能在景元帝身上找到天妖令。步蒹葭曾坦言自己身上没有纹身,而据梅三弄之言,望舒身上也没有,那如此说,只能在夕照身上了――万妖名册在他身上,天妖令也在他身上,还真是……天意弄人。
白忙活一场……昆玉皱着眉望向景元帝,眼底清寂的杀意一闪而过,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岁寒……”地上的人浑不知死亡气息逼近,仍在喃喃自语。
匕首抵上脆弱的脖颈,划破皮肤的时候发出风一般轻盈的声音。当血沾上指尖,识海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有无数把利刃在头脑中一同凌迟一般彻骨铭心。他的视线已然无法聚焦,模糊涣散的目光失神地四周望着,骤然松开了手中的匕首,举起双手像在与什么猛兽搏斗一般毫无章法地挥向半空。
“我不是他!”昆玉捂着头怒呵一声,不期然想起来了。
景元帝怔愣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踌躇着伸出手,想去拂开他面前漆黑的幂离。
暴怒的昆玉一把使劲拍开他的手,吼道:“他一千年前就死了!为了自以为是的爱,他便赔上自己和所有的族人,我才不像他!”
他仰起脸,面上阴沉得似要滴下墨:“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人类。”
夕照刚赶到之时,便看到自己的父皇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愣愣地跌坐在地上,而昆玉跪坐在地上似乎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他右手紧握住匕首的尖端,指缝间不断地漏出些狰狞的血水来。
他的脸很白,也很凉,就像是上好的玉珏一般,夕照缓缓抚上昆玉的脸,最后覆上他捂着太阳穴的左手上。感受到陌生温度的昆玉被惊醒,忽然睁开眼睛,银白的眼瞳中杀气四溢。最初的惊惶过后,夕照抿了抿唇,仍然坚定不移地伸手拥住了他。
记忆如同远古洪荒般一下倾泻而出,让人猝不及防,昆玉捂着羸弱的头脑。
昆玉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记忆,因为他不爱喝茶,也不爱读诗集,更不会对着所有人温温柔柔地笑。
院子里龙须草长得正茂盛,一个俏丽的女子伫立在一片新绿之中,眸子里俱是喜悦,脆生生地冲着他笑:“你上次答应过要带我去人界的,不许食言!”
“好。”他听到自己答应。
闹市长街繁花似锦,彩灯炫目,熙熙攘攘的行人从身侧穿过,各色店铺星罗密布,吆喝声此起彼伏。他被活泼俏丽的少女拉到一个摊子上,少女东挑西选,信手从摊子上拿了两个面具径自盖在了自己脸上和他的脸上。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戴的,竟然生生在脑后打成了死结。他蹙着眉硬是没有解下来,这时候背后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一只冰凉的手轻巧拂过自己后脑,面前逐渐清晰起来。伫立在面前的是一位身着深蓝色衣衫的高大男子,正待他想仔细观察相貌之时,男子却忽然回头,因为男子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柏远!”
同时少女扯了下自己的衣角,熟悉的呼唤声响在耳畔:“岁寒……”
我不是他……昆玉从梦中惊醒,惊魂未定地盯着头顶,好久没有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