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素屏 - 李守白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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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平少见这样阴沉的天。北风贴地卷起草屑灰尘,往凯思裤腿上扑。他抬头,见了柱顶的榫卯,层层砌着咬着,是某种精巧绝妙的机关,顺着望过去,锁出一方地来,连阴云和寒风都紧咬住,透不出半丝气。

风升高了,把惨白的纸灯笼吹得四晃。偌大的四合院,不见一个下人。他见那丝绳牵不住了,踩上栏杆,去扶灯笼。风迎脸吹来,手撞上灯笼,那纸罩就很脆地炸开,灯笼半斜着,很薄的纸片哗啦啦响,里面的小盏也倾出油来。他见闯了祸,四下望,想招呼一声,问怎么处理法,却不见了邓医生。他方觉茫然,只得胳膊夹紧药箱,顺着游廊往下走。

见了旁侧有厢房,他走上前,祈盼能见到一二人影,也好问个方向。近前去了,才见落了尘的黄铜锁,亘在两片隔扇当中。再往前走了数间厢房,都是一样情形。他心里微微叹气,却见了一间屋,隔扇虚掩着,透出一道呼吸的缝,缝里似有光。他叩门,笃笃的响都刮散在呼啸的风里。里面没人应。他静了片刻,一股风从背后袭来,将隔扇撞开了些。风铆着劲往里灌。他抬眼匆匆扫过屋内,伸手想带上门。

――正对着门的是一部屏风,素绢蒙的屏面,暧暧晕出烛光来。屏后是一道影子,堪堪在屏面上剪出形状。他恍惚忆起鼓点里的皮影戏,和面前这光景是如出一辙的精巧柔弱。或许还有游园的戏,生和旦相望的眼波外,胭脂和烟草气味织成一片翠蓝的凉雾,手绢和烟壶,扬起落下,窃窃的笑声和私语。这珠翠满头的白发帝国,有这样柔软的根须。

周遭静得只有风声。他忽然对这片深锁的萧索土地,生出异样亲近的皈依感。

“凯思!”有人叫他,自然入耳的英音,“我的药箱!”

他带上门,转身朝声音的来源走去:“哈瑞,我弄坏了人家的灯笼。”他指了指游廊。

“别管这有的没的,病人正等着呢。”邓医生朝他招了招手。凯思回头再看一眼紧闭的隔扇,夹着药箱快步追上匆匆转身的医生。

未进门,便听得极脆爽的声音抱怨道:“你瞧这房子,怪不得便宜卖。这梁,这顶,哪里挂得吊灯?嘴上说是新式――新式就是屋里头搁一座大摆钟么?膈不膈应人!”

更深的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别埋怨了……别人肯卖给咱,已经是老天开恩眷顾了……”

“呸!”先前那人啐一口,“要不是你吧嗒抽那鸦片膏,能落到这地步?”

医生回头,撇嘴朝凯思耸耸肩。凯思不明所以,轻轻问了一声:“什么?”

前脚迈进门,抬眼便见得一个身段极窈窕的妇人,高挑地立着,荷叶领的洋装束着玉般的一段脖颈,手推波浪纹的卷发,一张桃花脸,眼角眉梢吊着,一只手插腰间,另一只捏着丝帕的手搭在低眉唯诺的下女肩上,姿势像是要揽这乖顺下女做姊妹一般。她见有人来,收了手,红唇在黯淡天光里也亮眼,那笑也是张开的亲热:“邓医生,老爷在里头,我带你们进去。”

医生朝她微微欠身,道:“谢谢林太太。”

她转身,打起帘栊,玛瑙珠子串串清脆的碰撞。妇人回身,低眉扬眼,烛火映衬着,妩媚风流,不可逼视。邓医生瞥了她一眼,颇觉失礼地转开了眼睛。待二人入内,她才放下帘来,绞着手帕跟上前。

“老爷他近来总咳嗽,前些儿咳了一帕子的血,”林太太絮絮地说,眼睛还四处望着,仿佛想寻来那一方帕子,做个印证,“呀,太骇人了!邓医生可要给他好好瞧瞧。”

深处那顶帐子里的人斥道:“妇人胡说,医生莫信她……也就是一丝血,哪大惊小怪的。莫误了医生的诊治!”

医生上前,撩开帐子,露出榻上一张孱弱枯瘦的脸,额上青筋在薄皮下鼓凸出来,颧骨耸立,像是梆硬的肿块。他前额光秃,一直延伸到后脑去,可后脑压着的,分明又是尺长的短发,显然先是留着旧朝的发辫,后割了去。林老爷样子看着似一具从坟里掘出来的尸体,皮肉都凹削下去,可那微耷的八字眉下,一双眼睛却还精神,一轮里放着光。他叹口气:“咳得难受,吃不下饭去,故消瘦了。”

医生还是他平日里那一套,从药箱里取了听诊器,耳挂塞耳中,捉了听诊头,吩咐林老爷解开上衣。林太太见状,忙凑上前,替他将盘扣一个一个拧开,袒出白色中衣来。

屋内瞬间静了,只有林老爷的呼吸起伏,是一种破漏风的沙沙声。林太太往屋角站定,一双隐约风情的星眸搁在凯思身上打量,声音是压低的试探:“您帮医生打下手?”

凯思汉话说得词句颠倒,堪堪能听得一知半解,他怔了一阵,点了下头。

林太太笑开:“看着不像。”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在他金丝单片镜底下的防滑链上睃了睃,笑着低声道:“和医生一样,也是doctor罢。”

凯思含着这话消化了好一阵,才缓缓道:“哈瑞助手,生病。我,帮他,临时的。”

“我就说,”林太太的脸上显出得意欢欣来,“那您是做什么的呢?”

“……我,没有工作。”他说这话时,嘴角噙了一丝礼貌的微笑,略有些不好意思。成为一个异国的无业游民,他到底是沮丧的。

林太太做出恍然的样子,笑道:“没工作才好哩,清闲。”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手比划着:“太太,我,弄坏了你们的,灯……”他不知道汉话中的“灯笼”怎么说,只得用手掌勾勒出一个灯笼的形状。

林太太眼珠跟着他的手上下晃动,琢磨了半晌,才悟道:“您想说‘灯笼’么?”

“灯笼,”他微笑,跟着林太太重复,复强调道,“我弄坏了灯笼。”

林太太摆一摆手,道:“没关系,灯笼本来是要换的。”

他听懂了“没关系”,遂歉意地笑了笑。

那边,医生下了诊断:“得了伤风,我留几样药,吃了还不好,再找我,处方放这儿了。”末了,又添一句:“我听说您在抽大烟?”

林老爷有些赧然:“抽得不凶。别听那妇人,净张口胡来。”

医生取下听诊器,转身收拾医药箱,懒得再去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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