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前尘
这位太子殿下还挺有意思的。
唐景虚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微眯着眼远远望着跪立在祭天坛上接受胤皇殷瑾沅册封的少年如是想到。
那少年身着华丽的明黄色绣五龙衮服,头戴白珠九旒,一支白玉犀簪从发髻中穿过,肃穆庄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身形十分单薄,那衮服套在他身上明显偏大了些,被祭天坛上的山风吹得鼓鼓的,山风极大吹得黄旗猎猎作响,他稳稳地跪在那里,恭敬地朝殷瑾沅磕了个头,随即扬起脸,闭上眼任殷瑾沅手沾朱砂在自己的眉心处轻点下一枚红心印。
这枚红心印便是胤国未来国君对万千子民的许诺,即以赤子之心许国千秋万代。
唐景虚斜睨了同自己一并跪在祭天坛下的众大臣一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数张铁青的脸,借着人群的掩饰微微挑了挑眉,视线再次落到太子的身上,从他的角度巧好能看到太子每一次磕头时的侧脸,加上他眼力极好,看到的也就自然比他人看到的要多了。
只见太子受了红心印后双手平举交叠置于额上,缓缓俯身叩拜,就在贴地的那一瞬间,唐景虚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他面上明显流露的深深厌恶,霎时瓦解了先前的秀雅温润。
唐景虚不免腹诽:这胤国太子当得有这么不甘愿吗?
册封礼毕,太子起身转向祭天坛下众人,众朝臣叩拜,唐景虚一抬眼,撞上了少年深邃的眼眸,少年淡然一笑,唐景虚微微颔首,这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真要说来,这位太子爷的太子之位完全可以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胤国皇室素来子息薄弱,此任胤皇又一心国事,登基二十年,后宫除了皇后,仅有两名妃子,殷瑾沅已年过半百,膝下却仅育有三位公主,本也有皇子二人,可大皇子出生未及百日便不幸夭折,二皇子长到十五,聪慧仁心,本要入主东宫,却在两年前也因病落了个痴傻。
眼看皇室后继无人,众大臣急了,三天两头上书恳请皇上填充后宫,压力之下,殷瑾沅无奈,好歹是立了几名贵人,可殷瑾沅到了这个年纪,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一时半会儿也生不出儿子来,偏生皇帝不急,太监急,跟在殷瑾沅身旁伺候了数十载的忠心太监刘公公猛地想起什么,小碎步跑到他案前,大呼:“皇上,您还记得当年柳映河畔的水月姑娘吗?”
殷瑾沅执笔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滴在奏折上,这才想起十三年前,他微服私访到了胤国边境,在与沧狼一族地盘相隔的柳映河畔遇到了一位宛若天人的女子,一见倾心,那姑娘心思单纯,也被殷瑾沅的不凡仪表与谈吐所吸引,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半个月后,女子便有了身孕,殷瑾沅也到了回宫的时候,正欲表明身份将她带回皇宫,不料遇刺,那行人似是谋划已久,胤皇身边带着的人并不多,很快便落于下风,危急逃亡的途中,水月走失。
回宫后,殷瑾沅自是派了众多人马前去找寻,却始终无迹可寻,加上国事繁重,水月的身影逐渐淡在了殷瑾沅的脑海里,此刻经刘公公一提醒,当年的柔情蜜意霎时袭上心头,不免想到,水月若是躲过一劫,那孩子也有十二岁了,不知他的皇儿是男孩还是女孩,思及此处,他心里生出了满满的愧疚之意。
见殷瑾沅面露苦涩,刘公公安抚地笑道:“皇上,水月姑娘还活着,三皇子殿下也平安长大了,奴才昨儿得到消息……”
第二日,一大队人马奉皇命自皇城而出,向西部的一座小镇奔去,为首的便是唐将军府上年仅十五岁的独子唐景虚。
连日奔袭了七日,众人抵达胤国西部边陲的洛峡镇。
眼过之处,尽是黄土风沙,屋舍稀疏、破败不堪,沧狼族的地盘与洛峡镇相隔不过数百里,镇民们虽极少受其骚扰,但在水源等方面争不过那有天生优势的蛮族,只能勉强过活,个个面黄肌瘦,便是幼孩脸上都隐约染上了风霜。
皇城人马的到来,不免在这荒芜的小镇上激起了莫大的水花,镇民们个个面露惊恐,紧闭着门,缩在家中瑟瑟发抖,生怕被拉去当壮丁。
唐景虚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给身旁的士兵,径直走向最近的一扇屋门,抬手轻轻一敲,屋主登时打了个哆嗦,想来是躲不过,便把心一横,安抚了妻子两句,壮着胆子开了门,对上唐景虚含笑的眼,恭敬地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小官爷有什么事吗?”
“冒昧打扰,在下想向大哥打听一下,洛峡镇内可有一名唤‘水月’的女子?”唐景虚拱手回礼。
“水月?”屋主愣了一瞬,眼神飘忽了一下,嗫喏道,“没……没有,镇上没有这个人。”
唐景虚这人,自小便很懂得察言观色,一眼便看出屋主的口是心非,他这个反应倒是恰恰说明他们没找错地儿,斟酌了一会儿,唐景虚转而看向躲在屋主妻子身后的孩子,唇角微扬:“弟弟想不想去城中的私塾上学?”
那孩子约莫十一、二岁,长到这个年纪,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在他尚浅的人生阅历中,门口这人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天仙般的少年,眼前人虽和他大哥完全不同,但他们两人从头到脚,甚至而言是从内而外,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那是与这落魄的边陲小镇格格不入的气质,这一刻,孩子顿悟,他的大哥,果然不会屈居于这腌H的洛峡镇。
与此同时,孩子心头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望,他也想走出这里,他也不愿在这里过完他的一生,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想。”
见状,屋主紧握着的拳头蓦然松开了,他低着头一顿一顿地抬手指指向东面,低声道:“他们就住在尽头的小院里。”
唐景虚道了声谢,招了一名士兵吩咐了几句,让身后的人马原地待命,独自一人向小镇东面走去。
只见不远处的小院前站着两道人影,唐景虚走近,不免暗自惊讶于那女子毫不显衰老的秀丽容颜,恭敬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水月娘娘,三皇子殿下,臣唐景虚,奉圣上旨意接娘娘和殿下回宫。”
水月面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唐景虚自顾自站起身,这才看清水月身旁少年的脸,少年的一双眼睛像极了他的娘亲,深邃的面部轮廓隐约带着异族人的特色,虽不是特别明显,但在有心人眼里,会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如此一来,唐景虚便可预见,日后这两母子在宫内免不了不时会听上两耳朵。
“怜生,进屋把药喝了,我们就走吧。”水月轻声说道。
怜生点点头,转身进了屋,不多时,便又出来了,他关上门,并谨慎地扣上了门锁,方才走回水月身旁,道:“娘,药喝了,东西也收拾妥当了。”
水月“嗯”了一声,看向唐景虚,道:“那便麻烦了。”
唐景虚笑笑:“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回宫的路途十分漫长,因带上了柔弱的娘娘和明显是个病秧子的三皇子,不免比去时多耗费了好些时日,唐景虚不是急性子,悠哉悠哉的,权当是顺道游山玩水了。
一路上,马车里的母子安静得不可思议,唐景虚少不了对这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二人心生好奇,且不论这两人虽在洛峡镇那样的地方住了十来年还丝毫不受影响,身上不带一丝粗俗之气,休息时,从偶尔的交谈中,唐景虚还意外发现,三皇子的言行举止简直比皇城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弟不知文雅多少倍,而从他的谈吐来看,说是满腹经纶都毫不为过。
唐景虚可不信洛峡镇那样的地方会有多厉害的文人隐居,如此一来,唐景虚看水月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尊敬,同时,对这流落在外的三皇子有朝一日若真登上皇位也没了太大的担忧。
此后一年,唐景虚极少耳闻这对母子的消息,没有所谓家世背景,又或者他们根本无心争夺,在宫里似是过得异常平静。
当唐老将军在饭桌上谈到殷瑾沅顶着众多非议将异族妃子所生的皇子殷怜生封为太子的时候,唐景虚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这事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便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哦。”
没想到唐老将军忽然放下筷子,正色道:“你怎么想?”
封太子的事情十分突然,唐老将军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内幕的,说是三皇子病重了好些时日,殷瑾沅生怕他也活不下去,便听从国师之言,打算用胤国未来国君的身份,向天保下这孩子。
唐景虚夹丸子的手一抖,眼看丸子要掉进汤碗里,溅起汤汁免不了被说道,他眼疾手快地端起饭碗往前一伸,准确无误地将丸子装进了碗里,随即耸耸肩,道:“不怎么想。”
唐老将军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皱眉道:“我们唐家历代为将,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虽说我们不参与宫内事,但上头坐的是谁,少不了多看两眼,况且当初还是你将他接回来的,说说吧,三皇子如何?”
唐景虚“呼哧呼哧”地咬开丸子,被丸子里溅出的汤汁烫得龇牙咧嘴,对于饭桌上还要被强拉着谈国事甚是无奈,敷衍地应道:“远见卓识,温文尔雅,挺好的。”
见他如此敷衍,唐老将军冷哼了一声,倒是没再多说了。
思绪回归,册封典礼结束,殷瑾沅与殷怜生从祭天坛上走下来,众大臣起身分立两侧,接下来便要护送胤皇和太子回宫了。
便是这时,人群中陡生异变,只见数十名侍卫忽然扔掉手中的皇旗,从腰侧拔出刀来,直向殷瑾沅与殷怜生的方向袭去,登时激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场武将当即上前迎敌。
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个个身手不凡,唐景虚正与一名侍卫缠斗,余光瞥见人群中又蹿出几名人高马大的太监,他眼皮一跳,踹开身前侍卫,下意识望向殷怜生的方向。
面对争先恐后袭来的刺客,殷怜生显得格外镇定,额前的九旒甚至都没有晃动一下,即便下一刻便落入为首的刺客手中,他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扫了唐景虚一眼,仿佛完全看不到那把横在他身前的大刀。
那名刺客抓住了殷怜生,露出一抹嗜血的冷笑,毫不犹豫地向他的脖子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