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 拒绝出师 - 鳖壳鱼梓酱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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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山间行人稀,惟有清风拂叶,撩拨起簌簌声响。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消失于山路第八弯,叶景川收了剑,沿他们离开时所走的路下了山去。通往山顶的路不止一条,下山的路更不止一条,只是叶鸯惯于从此处下山,叶景川也随他一同习惯。

小鲤鱼家就住山脚,紧邻着闹市,每天一大早推开门,便迎来人声熙攘。叶鸯在山上闷得久了,时常寻思着溜下山找新鲜,然而看见人山人海,却又觉得还是山上好。

师父下手忒狠忒黑,几棍子下来打得叶鸯站也站不稳。他缓了一整晚,痛觉稍微麻木了些,却不是因为伤好了,而是因为疼习惯了。少年人精力旺盛,能忍善忍,疼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外人决计看不出他的异常,充其量走道比平时慢着些。

阿娘大清早去了别家串门儿,临行前嘱咐好阿爹烧水劈柴、看住闺女,怎料到父女俩串通一气,这个在家里蒙头睡大觉,那个偷偷溜上无名山,又去干扰叶大侠的爱徒练剑。自从叶大侠收了徒,小鲤鱼看见无名山上多个新人,就成天悄咪咪往山上摸。也亏着她是个姑娘家,叶大侠不好说她,更不好打她,否则,屁股蛋上开花的肯定不止叶鸯一个。

叶鸯拉着小妹妹的衣袖,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他特意避过那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茶楼酒肆地下赌坊自然也要躲开,带了个小姑娘,自然不好去那种地方浪荡,更何况小姑娘身后跟了头大老虎,只待他一步行差踏错,嗷呜一口将他吞下肚。

“无名山上有老虎,夜间不要上山去。”

叶鸯经常这样恐吓小鲤鱼。

小鲤鱼怕得很,紧紧拉着他衣袖迭声问:“叶哥哥在山里头见过老虎?”

叶鸯郑重点头。

当然是见过的。

“叶哥哥,为何不往那边走?那边姐姐漂亮哎!”小鲤鱼不安生,惯要给叶鸯找点事情,叶鸯听她喊“姐姐漂亮”,眼皮登时一跳。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昨日寻欢作乐那地方。满楼红袖招,美人独自凭栏,冲着他笑。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倪裳。

叶鸯尴尬笑笑,牵着小鲤鱼快走几步,丫头也不知是呆还是傻,竟还仰着头问叶哥哥为何不去同倪裳姐姐见面。若非她平日里进不去金风玉露,叶鸯定会认为她收受贿赂,做了倪裳的眼线。

“嘘,小声着些,有老虎下山了。”叶鸯刻意压低声音,恐吓小鲤鱼,“你若再提倪裳姐姐,大老虎就会嗷呜一口把叶哥哥吞下肚。”

小鲤鱼眨眨大眼睛,显然没弄清楚个中关系,老虎听到倪裳的名字,应当去寻倪裳才对,怎会死咬着叶鸯不放?正迟疑间,叶鸯牵了她的衣袖大步走向前方糖人摊子,得了俩糖人儿,小鲤鱼再不记得什么大老虎,更不记得倪裳姐姐。

无名山上的大老虎可还跟着?叶鸯破了财,消了灾,心里正难过,鬼使神差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现于倪裳身后。倪裳回身,与那人简短交谈几句,信手关了窗,窗上影子暗了暗,她竟是将帘子也拉上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师父寻欢作乐,不许徒弟流连花街。叶鸯平复了一整夜的怒火忽又蹿起,熊熊烧红了半边天。叶景川好一个大牲口,叶鸯还当他放心不下徒弟,特地暗中保护,心里刚有点儿感激,转头就见他钻进花魁卧房。那丁点儿感激之情,顷刻间跟水泡似的被戳破了,一如当年叶景川正人君子的表象,破裂得彻底而无法挽回。

小鲤鱼左手一个糖人儿,右手一个糖人儿,空不出第三只手来拉住叶鸯的衣袖,叶鸯只好轻轻牵着她的衣带,这姿态远望去仿佛牧童放牛。叶鸯低头望去,只见“牛”嘴里嚼着糖块,走得大摇大摆――哪儿是他在放牛,分明是这头小牛牵着他鼻子走。若她识得前方的路,倒也罢了,可她全然不辨东西南北,横冲直撞乱闯一气,竟是带着叶鸯走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此处陌生虽陌生,终归出不了无名山地界,叶鸯尚且记得来时的路,不认得前方如何走倒也无妨,把退路记熟,照样能安然无恙回家去。只是小鲤鱼七拐八拐,专爱穿大街过小巷,叶鸯生怕这丫头走着走着又晃去他处,混淆了返回的路,忙拉住她衣带,将她向上提了提。

好似悬崖勒马,小鲤鱼一下子停住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啊眨,懵懂无辜地望向叶鸯。她仰头看了叶鸯一会儿,视线突然越过对方身旁,径直盯上了卖泥人的摊子。叶鸯见她双眼闪闪放光,顿时明了她心中所想,可惜银两所剩无几,无法再买一个泥人,顶多买上半块泥。

想要半块泥却也不难,江南水乡,水多得是,泥当然也多得是。叶鸯思及无名山上那方水潭,其岸边就有些泥。伸手一捂荷包,叶鸯狠下心拽走了小鲤鱼,他忽然想到个有泥巴的地儿,并且那处还有他迫切需要的某物。

叶鸯今年十八,在师父的羽翼之下活得跟个八岁小屁孩似,正事他没干过多少,旁门左道的东西却钻研了一大堆。讲他那是旁门左道,还算给他留几分薄面,那些破玩意儿,用歪门邪道来形容亦不为过。小鲤鱼坐在河岸边一块大青石上,托着下巴看叶鸯扎草人儿,她不晓得叶哥哥为何随身带着两块破布,还将它们缠到草人身上。

草人身披碎布,好似用其遮羞,叶鸯戳了戳它的肚子,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笑意。听说扎草人削木人很是管用,想来传闻是真的,只要在这草人脑袋上轻轻一戳,他那狗师父就会头疼,只要在草人屁股上屈指一弹,包他那狗师父尝到苦头。

报复心极重的叶鸯在草人扁扁的屁股上捏了又捏,总算发泄完一腔怒火,抬眼看到小鲤鱼还在旁边坐着,便朝她咧咧嘴,顺手从水里捞上来块晶莹透亮的石头丢到她脚旁。叶鸯心性仿若八岁小孩,而小鲤鱼真正同八岁小孩差不离,她不过十一岁,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叶鸯朝她抛块漂亮石头,她都当成珍珠美玉。

山野间长大的孩子,能见过多少好东西?叶鸯望着她面上笑容,忽又想起叶家宅子里那群人来。他们坐拥无数宝贝,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在叶家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笑,他叶鸯混迹其中,像个异数,难怪爹不疼娘不爱,十几年来活得仿佛空气。

小孩子嘛,就该多笑笑。

道是血海深仇永无止休,连半大孩子都得成天苦大仇深,黑着一张脸,时时刻刻念着复仇、报仇、寻仇。叶鸯耸耸肩,低头把那草人泡进水里,草叶浸了水变得湿漉漉的,再过不了多少天,它就难保青翠颜色,要变作枯黄枯黄的一团。

从叶景川那扯下来的碎布一并吸饱了水,沉甸甸的,掂量在手里好似一块石头,但它远不似石块坚硬。叶鸯把小草人摆到岸边,教它倚靠着鹅卵石坐正,草人周身绵软无力,坐了没多久便软绵绵滑倒下去。它一滑倒,叶鸯就把它摆正,然后它再滑倒,叶鸯再摆正。

叶鸯的举动终于吸引了小鲤鱼的注意,她看着叶哥哥同那不听话的小草人较劲儿,几次张口欲言,却未曾想好要问什么,只得讪讪地闭了嘴。眼看日头偏斜,叶鸯和草人不知搏斗到第几回合,旁观的小鲤鱼憋不住了,唤道:“叶哥哥,叶哥哥!”

“嗯?”叶鸯擦擦额上被太阳晒出的汗,“怎么?”

“叶哥哥,这是个啥东西?”

这是个啥东西?

“这不是东西。”叶鸯拍拍手,一语双关,“这不是东西,这是叶景川。”

将那前后两句稍微调换一下位置,删删减减改去几个字,便成了叶鸯真正想表达的――叶景川忒不是个东西!

小鲤鱼还是年纪太小,弄不明白叶鸯的意思,叶鸯“东西”来“东西”去,绕得她直犯迷糊,干脆不去想,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的衣角。

见她开始玩衣角,叶鸯就晓得她感觉无聊。这妮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层薄薄脸皮盖不住任何情绪,许多下意识的动作都可出卖她的内心,只是她自己从未意识到。

“无聊了?回家?”叶鸯把草人提起来,右手在身上胡乱擦了擦,这才肯去触碰小鲤鱼的衣袖。小鲤鱼家虽不富裕,但她阿娘总是将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叶鸯不好意思弄脏小鲤鱼的衣裳。他是男孩子,身上沾点泥巴没关系,小鲤鱼却是个姑娘家,姑娘家身上有了泥,那是狼狈,是失态,是万不能容许。

叶鸯总是会忘记,乡野间的孩子都是泥地里滚到大的。他在叶家生活的那些年,姐姐妹妹们都被娇生惯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泥了,身上连一粒尘土都沾不得。

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她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还是书香门第的才女?忽然之间,叶鸯脑内闪过这么个怪问题。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大约打小就住青楼里头,跟富贵人家不沾边,同书香门第不挂钩,可当那奇怪的念头跳出来时,叶鸯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两个词。

为何这样想?

送小鲤鱼回了家,叶鸯路过金风玉露。

倪裳的窗紧紧闭着,却掩盖不住悠扬笛声,那笛声叶鸯听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它缠住了叶鸯的脚,勾走了叶鸯的魂,牵引着他慢慢抬头,着了魔似的盯着楼上那扇小窗子。

笛声飞了一会儿,似乎是倦了、累了,叶鸯恍然回神,见那太阳乏了、疲了,正往西边堕去。时候不早,是时候回无名山,叶景川难得恩准他荒废一日,说不定明日要变本加厉地折磨他,逼他把今天落下的全部给补回去。

叶鸯最后看了那扇窗一眼,拽着草人纤细的手臂往无名山奔去。他跑远没多久,方才被他凝望过的窗开启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张美人面从窗缝中一闪而过,眼角眉梢似有盈盈笑意。

叶鸯晓得,金风玉露的花魁不会吹笛。

傍晚的风仍有些凉,与白日里隐隐约约的燥热大不相同,叶鸯晌午出门,穿得薄了,这时难以御寒,又叫夜风吹透。今晚的风不知怎么回事,吹得狠,刮得猛,像是要把他从山路上掀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唉……”

人到凄凉时,连风都与他作对。叶鸯加快脚步走着,草人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两片碎布不知何时被风吹卷到了山下,飘落进不知名人家的小院子里。

旁人不懂那两块布料藏着怎样的故事,大约会将它们丢掉,又或者把它们填入火炉,烧一盘香气四溢的菜,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叶鸯耸耸肩,回头看山脚下浓重夜色,他爬得已经很高了,山下家家户户燃起的灯在他眼里仿若天上星子,亦如腐草化萤火。

再扭回头,前方不远处多出一盏灯,暖暖的光,叫凛冽山风都柔和几分。叶鸯不觉得冷了,他咧嘴一笑,把草人藏在身后,蹦蹦跳跳站到叶景川面前,讨好般唤声“师父”,佯装关怀:“晚间风凉,师父可得小心着些,千万别染了风寒,回头进不去花魁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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