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常原谅
第22章常原谅
循着导航走路,像一条导盲犬低头乱嗅,总会碰到障碍物,石块,井盖,快递车,还有坐在楼梯上哭泣的女人。个子不高,年纪很轻,牛仔裤,但看得出脸上有种疲倦,捂着眼睛和额头呆呆地坐在楼梯旁,靠着残缺的大花坛子,坛子里一根草也没有,冻土似的凝着几块印超市广告的塑料袋。
沈雪柔瞥了一眼,往四周随意看看,没有看见男人,老人,小孩。这女人是孤身一人坐在这里哭的。
她从兜里摸出半包纸巾,扣在女人肩头,微微弯了弯腰就挺直了,大踏步地走进单元门,仿佛行侠仗义无需回头,把女人低低的一声谢谢也忽略了。
独居久了特意侧身堵住来自背后的视线,按了个比目标略高的楼层,再顺着楼梯走下来,顾一辞门口空无一人。她探头一望,二人间谍接头似的相遇,顾一辞开着门把她让进去,再迅速锁上。
顾一辞眼圈微红,和平时哭完了没两样的窝囊表情,没出息地跑去厨房还要捯饬水果茶给她。
既然李诗怡已经走了,顾一辞黏黏糊糊地想要找她,必定是有很多黏糊的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话肯定要说一会儿,她没拒绝,靠在沙发上把手机电充上了。
顾一辞给她端出两杯水果茶,一杯火龙果猕猴桃,一杯芒果椰奶冻,她选了后者,曲起腿来,把手机的消息回复了,扔到一边。
“说吧。”她做好了上门接受咨询的准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成了这种心灵导师似的角色,面对面,顾一辞酝酿片刻,话没酝酿出来,眼泪滴答滴答地往外流。眼窝浅,还没说半句委屈话,泪水鼻涕就呼啦啦地成一团,她不意外,反客为主地把纸巾递过去,自己吸溜着椰奶冻换个姿势。
顾一辞话堵在喉咙,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对着她哭了小半个钟头。
她想,这可完蛋了,又歪了下身子,等顾一辞哭红了眼睛和鼻子,实在没有鼻涕可以往她身上蹭,她才招招手,顾一辞摇着尾巴跑过来,蹲下来,还克制地和她保持一拳的距离,没有失去体面地往她身上靠。
“没事,来。”有时候从张达拉身上她也能发觉点女同的规律,就是很客气地保持着和同性之间的距离,顾一辞当然更早就展露出一些这类型特质,但此时此刻对方没说话,自己也不能“话疗”。
张开胳膊,顾一辞盯着她的怀抱看了很一会儿,摇摇头:“我好了,我没事。”
还挺有礼貌,她收回胳膊:“挂我电话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她很过分……跑到我门口来堵我,这越界了……”顾一辞感觉自己把记忆也哭出去了,艰难地揉着纸巾仿佛能从里面拧出刚才的回忆似的,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和说出的话混着说,沈雪柔听明白了。
“不能让我听听你拒绝的成果?”她故意问,顾一辞果然结巴了,抿着嘴唇想理由,颓丧地摇头:“我觉得那个场合……我自己能处理好。”
好,是个有救的人,没有躺倒在自己骂人的声浪中心安理得地当懦夫。
“好。”她不吝夸奖,然后追问细节。
但顾一辞又说不上太多细节,盯着她好一阵子,才说:“我就是很难过,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很可笑……”
“情绪上的东西你已经说过一轮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及时截断。
她不是心理医生,没办法在顾一辞过度的自省中剥茧抽丝。
顾一辞优柔寡断,不断地剖析自我,会把自己绕回去的。
倒是有些行动找上门的人该自省自省,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不平均的,都匀一匀各自的成分,不思考不反省的蠢货们都该从顾一辞这儿进点自我否定的货,不然总有些人自我感觉良好地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她找上门,她知道我的地址……我是没有想到的,超过我的底线了。我很喜欢这里,这个出租屋我一口气租了三年,我还布置了很多东西……我不想搬家。”
看得出来,她心里想,这人确实是很热爱生活的典范,手里这杯颜色清透气味香甜的芒果椰奶冻就是证明,家居品味和衣着打扮都很好。
还有下文呢?怎么不说了?
顾一辞又犹豫了很久,咬牙确定说:“我不想因为她搬家,我要和她对着干——如果她还上门来骚扰我的话。”
“这次又是要借钱吗?”她问。她不了解顾一辞和李诗怡的前因后果,顾一辞把手机递过来,聊天记录统统给她看,她像判卷子似的审阅,顾一辞低着头像承认错误。
“就是你上次借给她的,被她丈夫抢走了。她现在跟你借的这个是因为她妈要来,又要去医院又要换手机的,还有她弟弟跟她妈来这边的吃住……嗯……”
直面了李诗怡的这一段段话,才有了一些确凿的认知,她放下手机捏了捏眉心,思索一会儿:“她习惯依赖你了,有什么都找你说。”
“嗯。”
“你看,这行,她自己也说‘是因为我只有你可以依赖了我才来找你,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这句,很高明哦,你要是对她还有感情,这不就被吃得死死的。”
“以前有。”顾一辞说,瞪着手机像李诗怡能从里头扑出来抓住她似的。
沈雪柔闭上眼睛把那几句话分析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问题出在她,但你的立场也不好再伸手给她解决建议,除非像我辅导你一样辅导她——但她又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问题。”
这次顾一辞没接茬,反而换了个角度说:“我经常被她的困境感染到,我在想,如果我是她,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也没有办法,所以才借给她。我觉得人都会有难处……将心比心地去想,就总是不忍心拒绝。”
“这次为什么能拒绝了呢?”
“因为……可能我就是比较薄情吧,一个是真的不喜欢她,第二就是,她确实惹恼我了,她不能再贸然闯我家,这是我家……我自己的地方。”
沈雪柔调整下坐姿坐直了,顾一辞连忙说:“你随便躺没关系的,我说她呢,我我我……”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仔细一想才琢磨出顾一辞话里有话,哦,是说新人替旧人了呗?她心里促狭地想着,故意站了起来,客气说:“不好意思。”
顾一辞着急得像是跑出来揽客做活动的导购,恨不能上前把她扶着再坐下,但居然又保持着距离没碰到她,慌乱地说:“我没有这种意思,你你你随时都可以来,我我我……”
“没事,逗你呢,”她坐下了,“继续说刚刚的。将心比心有没有错呢?”
顾一辞沉思。
她提醒:“你现在假设你是李诗怡试试看,你丈夫欠了十万块债,抢走了你的一万块。你妈妈这时候要来你住的城市,要你带着她看病,你的弟弟马上就要高考了也要过来,你家里大概没有住的地方,或者住着不方便需要另外安排住处,你很忙,没有钱,还得照看小孩。这种情况,你要怎么破局?”
像给小学生布置应用题,顾一辞两只手互相乱抠,显然没有什么解题思路,她鼓励说:“如果你代入她的视角,实事求是地想着怎么做,而不是被她说的那一堆困难的苦衷吓过去,就知道怎么开始。如果你觉得你能解决这个问题,那她也能解决。所以那只是她自己不愿意面对,之前说的所谓第一次啊,美好的大学回忆啊,还是其他的什么,都是因为她自己对生活太无力了,又不想承认,就说是你的错。”
顾一辞说:“信息量有点多。”
“确实。”就像是做红烧肉开始炒糖色一样,明显超纲,她不能指望顾一辞刚学会拒绝就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对李诗怡换位思考从而真正甩脱这人。
“我先想第一个问题好不好?”顾一辞举起一根手指,她点头,看对方苦思冥想半天,才试探着说:“如果我是她,最大的问题就是我的丈夫不可靠。我妈妈的病如果不是急病,那可以往后放,我弟弟高考在即,应该在家好好复习,来这里也不合适。所以,第一步我应该先劝我的妈妈和弟弟不要来,第二步,好好想清楚现在的婚姻……虽然我认为最好决定离婚,但她可能想法跟我不一样——”
“打住,先别想她,先只说你。”
“哦哦,好,那,我的想法就是,一件一件做,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处理不好的事情就往后拖……对不起,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消极了?”
“没有啊,比这更消极的处理方式你不是见过了吗?”沈雪柔嘲笑李诗怡,怕顾一辞听不懂,特意往门口的方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