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如恶鬼心向道 - 东京旧梦 - 江湖一枝笔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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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如恶鬼心向道

山东,兴仁府。

小小的庐舍坐落在叠重的族墓间,尤显幽僻。清明方过,舍前的祭台上还放着些饮福剩下的瓜果熟肉,被前来光顾的动物们啃得东一块,西一块。

这里是杨家的祖坟所在,平时虽打理得当,可一到日落,总显得有些荒凉阴森。几座石兽张牙舞爪地矗立在庐舍四周,往地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黑影。甬道两旁松柏环伺,樟木重重,望之犹如一张交织严密的大网,笼罩着整座山头。

便在此时,一人只身策马而来。平日里坐惯了车舆肩轿,身着直裰的中年男人明显把缰绳勒得有些吃力。他嘀咕了两句,催促着马儿又斜斜往前行了半里,转过一个坟冢,便远远瞧见了庐舍前停着的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通体用黑布包着,车轮间还垫满了蒲草,里头看不出有没有人。

等他将马儿再驱近些,才发现马车前方,一个腰上悬着剑的年轻人正跪在祭台旁,清理着上头剩下的杂物,又放了些新准备好的祭品上去。

杨季怔怔看着那年轻人颇显结实的背影,喉头有些哽咽。

少年回过了头来。一张和杨季如出一辙的国字脸显示着彼此的亲密血缘。他在看到杨季的时候两道浓眉一耸,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杨季跌跌撞撞从马上翻下了身来,由于过于急切,差点摔落在地。少年上前将他扶住,见他半张着嘴紧紧拽住了自己的手,又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

“客行,你回来了……”杨季热情的呼唤却正迎上少年疏离的动作,他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僵在原地搓了搓手,“你……一切可好?”

他已经快四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没想到一见面,却如同陌生人一般。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少年面无表情地转向了虚掩的舍门。

杨季也跟着转过了头去,他不知道自己儿子此番还带了人来。不久前他收到对方的那封家书时,欣喜万分,以为当初负气出走的少年终于想通了,可现在看来,却不是。

杨季皱着眉头被引到了门前,他心中有些忐忑。随着那扇门慢慢被推开,杨季看到了背对着他坐着的一个老者。

那个老者脊梁骨笔直,手脚却被人齐齐斩断,双袖和裤管间空荡荡的,只剩下当中一颗硕大的脑袋连着干瘪的躯体。远远看去,宛若一尊尚未雕刻完成的翁仲。

杨季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脑中嗡的一声。只见他徐徐挪转了身来,随之出现的,是一张半人半鬼的面孔。

那人左边的脑袋上方也被利器砍掉了一大块,连同眉眼也缺失大半,露出了可怕的青白色头骨。右边仅剩的半张脸上覆着苍白稀疏的毛发,只有那只完好的右眼,嵌在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很难想象这个耄耋老者是怎样从这么严重的伤势中生存下来的,杨烁光是多看这张脸两眼,就觉得脑仁疼得厉害。

“怎么?祖之,不认得老夫了?”老人沙哑的声音似曾相识,可杨季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应该是谁。

老人见他面上犹疑,呵呵笑了几声。他又艰难地转开了半边身子,使杨季看到了他身前香案上供奉着的一块灵牌。

杨季走过去看了看那灵位上的名字,又看了看面前的老人,心口如遭重锤。

“您……您是……”杨季颤抖着指尖指向了面前的老人,脸上惊恐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一般。

“没想到你还在这种地方为老夫留了一处香火。怎么,当初既下了那般狠手,还怕夜夜难以入睡?”

杨季盯着老人的脸,忽然双膝一沉,浑身一阵痉挛。他跪在地上,开始大吐特吐,直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连同胆汁也一并呕出,方才作罢。

老人眯着眼欣赏着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后将那张脸再凑近了一些,“祖之啊,这点你就不及吕柏水,他在颖昌过的可比你逍遥多了。不过,你该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杨季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自窗外看向了守在门口的那个身影。然后他紧紧伏在了地上,也顾不得那一地秽物,直朝着面前的老者重重连磕了十几个响头。

“您既然活着回来了,要杀要剐,祖之都无怨言,只是客行他……”

“客行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对他不利。至于你……老夫若想报仇,还没糊涂到认不清仇人是谁。此番找你,不过是想让你多帮件忙罢了。”老人用眼神指向了不远处桌上的两封信纸。不知为何,那薄薄的信纸在烛火的映衬下竟发出些诡异的嫣红。

杨客行守在门外等得无聊,便下意识取出了自己脖子上的一块残玉,摩在指尖把玩起来。

这个习惯是何时养成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这般温润的触感会让自己觉得心安。他不由地想起了另一半玉坠的主人,嘴角开始上扬。

就在这时,人从庐舍里出来了。

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光景,杨季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岁。杨客行瞥见他两鬓的斑驳,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起此人所作所为,又生生勒住了想要挪动的脚尖。

杨季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了两个信封。一封白底黄皮,上面没有属字,只盖着执掌兴仁府的大印。另一封清楚地写着“陈宁将军亲启”,却盖的是杨季的私印。

杨季将那封盖有私印的信小心翼翼交到了杨客行手中,再将第一封无属之信收入了自己怀里。擦肩而过时,他抬起手来想拍一拍儿子的肩膀,但也不知是不是怕对方躲开,落到一半最终还是放弃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杨季问他。

“今日便走。”

“……晚些我会派人送点盘缠到城门处,顺便再给你捎几件贴身的衣物。”

“不必了。”

“你就这么看轻为父吗,连一点盘缠也不肯收?”杨季的语气里几乎浮出了一丝恳求,他叹了一口气,好言劝道,“眼看着你明年便要及冠了,也不知到时还有没有机会相见。你母亲生前一针一线给你缝的东西,我总要替她交到你手里。”

提到母亲,杨客行冰冷的脸上终于崩裂出一丝缺口。母亲是因他思念成疾的,甚至临终前,他也没来得及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对于眼前这人他尚可无动于衷,但对于无辜的母亲,他却是无法不愧疚的。

“你,还有没有话想对我说?”杨季垂下袖子,再一次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儿子,仿佛想把他的每一个表情都牢牢记住。

……

“每个人都逃不过自己埋下的因,你也不例外。”杨客行说完这话,便转身走进了屋内,将四肢残缺的老人抱上了马车。

杨季目送着那辆马车缓缓行离了庐舍,苦笑了一声。

是啊,有因必有果。现在,是他承担后果的时候了。

飞驰的马车一个急转,让车内面相而坐的两位佳人差点撞在车壁上。伺候在车内的丫头赶忙将人扶住,刚想让外头的车夫缓一缓车速,却被当中年纪稍长的女子制止了。

此女粉黛未施,却是面如凝脂,气若幽兰,似水双眸淡淡一瞥,便能看透人心一般。

“再快些,不用理会我们。”

“可是李娘子……”

“我不打紧,就照清菡姐姐的意思。”车内的李秀云连忙附道,心中亦是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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