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好上课,听老师的话,别跟同学吵架……”外婆一成不变地叮嘱,从逼仄的厨房门里伸出头来。
“奥!”退思垂头答应,拎着水壶,背着书包出门去上学,书包拉链上挂着一只小兔子玩偶,是朱佳萱上周送她的。随着她走动,来回晃荡着。
“哎,闫退思!放学给我带两根你们校门口卖的烤肠。”懒洋洋的声音,从厨房边的小卧室传出。
“没钱!”退思头也没回。
“你书包小袋里有二十块,我看到了!”那声音笃定说,“给我带啊,回头我请你同学做指甲,有新花样!”退思妈妈闫敬柔从卧室趿着拖鞋走出来,裹着件玲娜贝儿花样的粉色珊瑚绒大睡衣,一抬头的眼睛,睛光一轮,母女俩共用一双美目,三褶的双眼皮,更显大而明亮,旁人望尘莫及。
“别理她,你快去,迟到了叫老师看不起!”外婆方菊花回身打了敬柔一把,手重,打的敬柔哇哇叫,“干嘛,叫她带根烤肠,顺手的事儿!”“孩子去上学去了,是给你跑腿儿去了!”“哼,我还挣钱给她买衣服穿呢,她不能给我跑个腿儿?”“你挣几个钱,糊你那张嘴都不够……”
退思听着身后吵吵嚷嚷,没往心里去,天天都这样,拌嘴声掺和着外公起床前的咳痰声……她兀自在心里计算着,今天历史竞赛的结果该出来了吧,如果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她抬头从小巷子里走出来,粗糙的水泥地高低不平,她一步跨上横贯东西的南屿路,路面平整比她家租住的小巷子里高档很多。道边的芒果树枝迎着冬季冷风,在她头顶一摇一摇。
明福中学就在南屿路尽头,沿着围墙绕过整个明福苑小区。退思每天走路十几分钟上下学,她在这里读初二,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女生,成绩最好的男生是丁周,他们俩年级排名不相上下。
他是迟到大王,今天难得早几分钟,走在闫退思身后,也没叫她,虽然他们从小学起就同班,两家还是邻居,但他们现在正是最封建的时候,男女生分开玩,互相不说话。退思听得到丁周的脚步声,她也不回头。
他俩成绩好,其实也没什么用,他们这间以外来务工人员子女为主的中学,在全市中学排名里最末几位,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连老师上课都有气无力。
“我买到隐藏款了耶!”朱佳萱正和前座的岳梓瑶炫耀昨天新买的盲盒。
“我看看我看看,哪里啊,你这是小隐藏,不算什么,真正的隐藏款是夜光,晚上会发光的。”
“放屁,我这个就是,耳朵会发光,不信你看!”
“你捂上,捂紧点儿,我看。”
退思抬眸被盲盒吸引,用力看了看,一边绕回自己座位,掏书包,把作业交给小组长,丁周前后脚进来,经过她桌边。她还在盯着她们俩,眼看着她俩开始吵起来,“你才没见识,我家有整套好不好!”“整套有什么了不起,都不是新款,新款我爸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还日本,你们全家都是日本鬼子!”“说谁日本鬼子呢,你家连国门都没出过!”进而上手扔本子、笔袋、作业本……“哗啦”一声,撕掉了谁的作文!接着撕掉了谁的语文课本、校本练习册。
一地狼藉,退思睁圆了眼睛,同时余光看到丁周嫌恶地盯着,看疯子的眼神。
果然,不一时,班主任杨老师进来,秋风扫落叶般把撕作业二人组揪出来,站在走廊里断案。
“是朱佳萱先撕我作业的!”“是你先抢我练习册!”
“安静!”班主任一大早被搅得没什么好心情,警察办案的神情,“还有谁看见了,叫过来证明!”找证人证言,常规流程。
“闫退思刚好走进来。”佳萱赶紧说,凭她和退思的闺蜜情,有退思做证,她稳赢。
“丁周也看见了,他在闫退思后面进来的。”子瑶马上申请自己的证人。
说的佳萱当着班主任威严的目光,临危不惧地狠狠瞪了子瑶一眼,扯丁周干嘛!
所以,年纪第一和年级第二,被同时叫到走廊里来。
一整个班级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屏息听外面的动静。
“没注意,我找闫退思看她最后一道大题答案,没注意那边儿的事儿!”丁周一站定,就摇头。
“你呢?”班主任转脸向退思,换了个和蔼语气问。
退思被几个人目光同时注视着,刚张开的嘴,迟滞了一秒,“我也,一时没注意到,忙着交作业……就没看到!”她说,说完垂下眼皮,不敢和佳萱对视。不是说好学生不能撒谎么,丁周怎么撒谎,还胁迫她也跟着撒谎。
班主任接着的对策,“行了,放学叫你们俩家长过来!”她对着疯批二人组说。
“那我俩可以先走了吧!”丁周插嘴问。
“可以!”老师点头,看着退思,想起什么来,换了个更春风拂面的表情,“好好上课去吧,下午班会课上,我来公布你得了全市历史竞赛初中组一等奖,先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退思一下子忘了刚刚被迫说谎的局促,掩饰不住的嘴角上翘:“谢谢老师!”
这段大清早的小插曲,被丁周瞥了一眼,就结束了。一整天,退思都沉浸在竞赛得奖的快乐里,不仅仅是个荣誉,参赛时她认真看了通知材料,一等奖可以得到冬令营七天六晚“博物馆奇妙夜”的参加名额,她向往极了,从没去过北京和河南,她家的财力能让她去到的最远地方,就是同安大金湖了,即便是大金湖,她也只在春季研学时去过一次。看世界要花很多钱,家里没有,她知道。
她和丁周坐回座位,她抬头朝门外走廊担忧地望去一眼。
“担心什么!朱佳萱全家都对付得了岳梓瑶,反而是你,忘了上学期她怎么说你的!少招惹这个疯子。”丁周传了本演草本过来,上面写着这段话。
他们两人碍于班里男女大防的风气,只好这样说悄悄话。
“佳萱知道我看见了,现在不帮她,她会生气!”退思把担忧写在本子上,害怕失去朋友,是这个年纪比天大的事。隔着窄窄过道,她伸手传回去。其实她知道丁周说的没错,岳梓瑶是个不定时炸弹,上学期因为没借数学作业给她抄,她在放学路上故意大声指着退思外婆推回来的卖煮花生、煮玉米的小车,问她:“这不是你外婆么?是不是遇到城管,逃跑了?你还不去帮忙!”
所以全班都知道了,她妈妈在美容店做美甲,她外婆摆小摊,天天逃城管。
她那天涨红了脸,看着外婆推车在南屿路上吃力狂奔,没上去帮忙……平常在家里,她是邻居们举着大拇指称赞的好孩子,勤快懂事体谅大人,比她那个浮夸不靠谱的亲妈闫敬柔的风评好一百倍。
外婆在小巷子里崴了脚,一瘸一拐去出摊好几个月。退思总是站在家门口,望着她背影。
这些只有丁周能懂,他家在五十步开外的街口卖姜母鸭,一家五口挤在比退思家还小的出租房里。初一刚开学时,有小学一起升上来的男同学公然嘲笑他,说他身上有股姜母鸭味道,新班级没人愿意和他坐同桌,嫌他味儿大,最后退思主动坐在他旁边,和他同桌了一学期。
“朱佳萱生气也没什么了不起,不用理她!”丁周龙飞凤舞写完,停顿了两秒,又在底下补充一句,“朱佳萱她爸,和岳梓瑶妈妈是同一家公司的,全芯公司。她俩打不起来,这你懂了吧!”
奥,这样啊!退思看过之后,把演草本留在自己桌肚里。还是丁周涉猎的多,她只知道佳萱爸爸是全芯的工程师,还不知和岳梓瑶妈妈是同事,行吧,她重新沉浸在竞赛得奖的喜悦和去参加冬令营的无限憧憬里。
下午班会课上杨老师如期宣布,全班鼓掌,极大的满足了退思小小的虚荣心。
“奖状和奖品,周一国旗下的讲话结束后,林校长会全校公布,请你上台领奖。”放学时,杨老师单独找退思说,把一份报名表递到她手里,“这是冬令营报名表,一等奖的研学费用是半价,林校长在知道你家的情况后,特地交代,学校再承担掉一半,剩下只需要再缴三千元就行了,这个你需要拿回去和家长商量,尽量参加,机会难得。”“咱们全校只有你一个一等奖,全市中学,初中组加上高中组只评出了18名。”她最后补充说。
三千元!退思心里对这个钱数没有具体认知,只觉得有点儿多,但听老师的语气,似乎已经是最低价了。也许也不算多,对于去一趟北京和河南来说。她拿不准,含糊地点头,“好的,我要参加。”<
她走出来时正碰上叫家长的朱佳萱和岳梓瑶,擦肩而过,她被朱佳萱狠狠剜了一眼。
不过这时,她被“三千元”占据了大脑,分不出注意力来留意别的,一直到走出学校大门,经过小卖部闻到一阵烤肠香味,才刹住脚,站定在那儿。
她今天放学回家晚了,推门进家时,外婆的小车已经回来,停在门边,里面厨房传出蒜末炝锅的味道。外公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写毛笔字,日复一日的习惯,等着方菊花做好晚饭叫他吃。
退思朝屋里叫了一声“我回来了!”,兀自走进厨房边的小卧室。这城中村民房的粗放格局,不大的房间摆着两张单人床,一张是敬柔的,床尾上堆了一叠花色抢眼的衣服;一张是退思的,摆着棉被和整齐的校服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