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黑色的潮水蔓延到了脚踝。
尹R峒走在那片潮水里,他隐约记着自己好像要去赴一场约会,却不知晓为何来到了这里,他一路往前摸索,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潮水的尽头。
他究竟要去见谁呢?那大致是个重要的人物,让他甘愿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换上自己最心爱的小礼服,还精心化了妆,像是特地要讨那人欢心。但他脚上的皮鞋已经被打湿了,尹R峒坐在水里,无助地哭起来,脸上的妆被泪水打得花掉。他再也赶不上那场约会啦……还变得这样丑,就算那人来到面前,恐怕也认不出自己的模样来。
“R峒,R峒?”
一双温柔的手将他从水里扶起来,是姐姐。她穿着白色的礼裙,头上扎花,脸上打着红扑扑的脂粉,笑着对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呢?再不快些,就赶不上时间了。”
尹R峒愣愣地被她扶着站了起来。潮水不知何时从脚边褪去了,绿油油的草坪从地面长了出来。可爱的花童们怀抱着花束簇拥在身边,尹R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换上了白色的婚纱,头纱盖过裸肩,长长的裙摆在青草坪上延伸。教堂钟声敲响,鸽群划过蓝天。
是了,他并不是要赴什么约,而是……要参加自己的婚礼呀。
尹R峒被姐姐牵着手,顺着雪白的台阶涉足而上,花童们欢天喜地地在他们身周撒落花瓣。教堂的门大大敞开,看不清晰面容的宾客在鼓掌和齐声道福,那个人正背对着他们,站在了红毯的尽头。尹R峒满心都是欢喜,他多么喜欢那个人啊,胸膛底下躁动的心脏仿佛就是为那人跳动的,他挣开了姐姐的手,提起裙摆向那人飞奔过去。那人转过身来,对尹R峒张开了双手――
那人的胸膛却穿了个洞,正汩汩朝外涌着血,那血液如墨漆黑,就如方才将尹R峒困住的潮水一般。头顶的彩玻璃骤然破碎,尹R峒惊愕地刹住脚步,从那些纷纷坠落的玻璃中,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浓妆被泪水洗脱,眼影与脂粉糊在一起,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
尹R峒倒抽一口冷气,猛然睁开眼睛,冷汗自额头潺潺而下。梦境中黑暗的潮水飞快褪去,彼时阳光明媚,慵懒地洒落在床头,窗外能听到小鸟啾唧的声音。
初春,四月的某个清晨。距离开太薇山庄的那个除夕夜,已经过去三个足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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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R峒下了床,先翻看一下手机,并没有任何来自药王谷的信息,然后到卫生间给自己进行简单的冲洗。严冬虽已过去,初春的早上仍是充斥着料峭的寒意,他却毫不在意地打开冷水阀,冰冷的水柱从顶喷处喷洒而出,洒在□□的身躯上,光滑的皮肤被冻起一片细小疙瘩。
水流顺着他的长发,笔直的双腿一路滑到地面,在地漏上直打着漩涡。尹R峒双手撑在瓷砖墙面上,看着镜子里头那个唇色发白的自己。
他在等待药王谷那边的消息,三个月过去了,蛊虫虽有效控制了尹洛遥身上毒素的蔓延,但舒风卿暂时还没有研究出能完全拔除毒性的药方。尹R峒回归了青蛇堂总部,向上级销掉假期,在回归接任务的同时,还对廖于明日记上留下的线索展开了调查。
他需要知道一些真相……关于隐瞒了世间十六年之久,他先前从未想去触碰的关于破产事件的幕后;关于萧家灭门的背后推动手,和萧家与破产事件的关联;以及,药王谷与萧家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他们在十六年前究竟起了怎么样的作用。
这些关键词一环扣一环,如同巨大的锁链串在一起,并且与尹R峒的过去和现在都息息相关。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在地漏边上不停旋转的水涡,再不有所举动,或许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卷落下去,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尹R峒猛地关上水阀,瀑布般的黑发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拿毛巾细细擦干头发后,用粉底液给自己上妆,直到肌肤变得不在那么苍白。然后他走出卫生间,打开了那个巨大的衣柜,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衣服和假发――普通的休闲装和西服分了好几种风格和档次,除此以外还有警服、管家服、清洁工服装、快递员工装等等,甚至还有各类裙子和女仆装,假发护理液、化妆品和褪毛膏都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收纳箱里。
尹R峒挑选一阵,从里面取出件西装,再配上副细边平光眼镜。深黑的西装平整而合身,精英式的装扮消抹了过分年轻的气质,显得格外沉稳。尹R峒给自己搭上一条暗红色的领带,再提出一只黑色公文包,落地镜里呈现出来的俨然是个成熟的职业人士,而不是他扮演了三年之久的武校学生。
这就是尹R峒,外表光鲜亮丽,丰富多彩,内心却是贫乏空洞的。一点点外形装扮和语言运用的小技巧,就能将整个人轻易地改头换面,让他能够轻松饰演别人最喜欢的模样。
他提起装满资料的公文包,走出自己的房间。青蛇堂各地都有提供给员工住宿的地方,在长长的走廊外,尹R峒遇到一个许久没见的同僚。
那青年正垂着头,用钥匙给房间的门上锁,肩上挎着个小小的包。他的眉眼生得极美,与尹R峒微微透着妩媚的感觉不同,沉静的,清冷的,好似水中倒映的月,墨黑长发扎成了麻花辫,盘绕在肩上。作为同僚,尹R峒以前与他合作过,也接受过其委托的任务,算是有一些交情。
“玉箫。”
出于青蛇堂内部的保密条约,同僚间从不知晓彼此姓名,都是以代号相称。青年闻声,对尹R峒浅浅点了点头:“黑鸦……要出任务了吗?”
“律师。”尹R峒简短地回应,“你也准备出任务了?”
玉箫不同于为了赚钱什么任务都愿意接的尹R峒,仅从属于情报收集部门,手不沾血。青蛇堂并不是一个专业纯粹的组织,除了台面上受允许的工作,他们的触角遍布各方各业,高学历的员工可以混入大企业当商业卧底,空有蛮力的大多选择混混黑道,或是参加地下打场操纵赌拳,杀手只是其中一个相对来钱的部分。早些年尹R峒还属于情人出租的部门,走外貌出众的小王子路线,专接台面上不太来钱的委托男友任务,后来因为武功排名上升才开始接杀手工作,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女孩子堆里游走――用同僚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哪个人,会比黑鸦更擅长于演绎他人心目中的完美情人。
但尹R峒现在不愿意再去接那样的任务了。他烦透了伪装成别人会喜欢的“自己”,若是长此以往,最原始的那个“尹R峒”大概就会消失不见了……或许就会忘记自己原本拥有自由选择爱上谁的权利。
不想玉箫摇了摇头:“不。我不打算继续青蛇堂的工作了。这趟回来辞职,顺便拿自己的东西。”
尹R峒一愣,敏锐地发现了对方与以前不同的地方。以前的玉箫走沉默寡言的高冷流派,事实上却是因为有应急性心理障碍,并不能很流畅地说话,而方才的对话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磕磕绊绊的感觉。“你不……”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你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对方点点头:“嗯……”玉箫的眉毛弯了弯,抿着嘴唇,似在掩饰笑意,但温柔的色彩已经从眼底透了出来,“因为发生了很多事。”
发生了很多事,看他那表情,其实是遇到了喜欢的人吧。尹R峒想道。原来如此……明明以前是那样冷心冷情,不言苟笑的人,遇到真正的感情之后,竟也能有如此大的变化吗?
“是吗?祝你好运。”
“谢谢。”玉箫说,“你也一样。希望你也能早些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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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吗……现在的尹R峒,还能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呢?
尹R峒在车里举着化妆镜,来回确认自己的易容是否完美无缺。他这趟原定的任务目标被杀,不得不以律师的身份去接近凶手,然而对方被关押在山城看守所里,那对于现在被山城市局通缉的尹R峒而言是个相对危险的地方。就像是要印证内心的不安一般,尹R峒一下车,才刚踏上看守所的台阶,迎面就走来两个熟悉的面孔。
是刑部副队长苏湄,还有一位当初一起去调查过十字血祭的警员。尹R峒肩膀一震,下意识就微微侧过脸去,对方却正眼都没给他一个,自顾自在继续话题,谈话的内容一清二楚地被尹R峒听在耳中。
“……那家伙还是没有下落?”
“没有。我们彻查了尹R峒相关的档案,上面写明他自幼在一家名为蓝天福利院的地方长大,但前几天去当地一看,发现那个福利院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拆除了。”
“福利院的负责人那边可有问过?”苏湄问道。
“找上门问过,是个七十多岁的老阿姨,年纪大了,对当年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
竟是在讨论与自己相关的话题。尹R峒的步伐略略一顿,眼见那几个警员正往地下停车场去,他稍稍犹豫,还是确定跟了上去。
“福利院的领养书是很好伪造的,这种程度的档案,连入侵系统的必要都没有,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就是青蛇堂的人。”副队长咬了咬被涂得鲜红的指甲,“可恶,我和师父都被摆了一道。”
“但是他的档案有很明显的问题。”小警员一边用钥匙打开车门,一边说道,“如果当时仔细彻查下去,是很容易发现破绽的。”
“我知道……所以校庆时候陆凯龄被杀,极有可能跟尹R峒有关。这个情况我早已跟上级汇报。”苏湄沉吟,“但他并没有趁机修改档案,是为什么?而且除夕夜晚上才对明镜下杀手……又是为了什么?”
尹R峒躲在一根柱子后,闻言食指微微一动。
“明镜那家伙也是怪得很,什么都不愿意说。问他知不知道尹R峒动手的原因,也是那副支支吾吾,眼神闪烁的态度。”苏湄忿忿地跺了跺高跟鞋,“臭小子,他以为我这么辛苦究竟是为了谁!”
明镜并没有死!
尹R峒并不想承认,这才是自己尾随苏湄等人的目的,然而呼吸骤然变得粗重的条件反射仍是出卖了他。苏湄何等功力,立即就发现了异常,眼睛扫往尹R峒藏身之处,目光犀利如刀。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