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在老徐的三儿一女和邱阿姨的注视下,护士撤下了他的呼吸机。老徐仍处于昏迷中,只是他原本剧烈起伏的胸腔变得悄无声息――终于又回到了胸腔该有的样子。病房门紧闭着,徐以则和徐以倩站在病床左侧,徐以寒和徐以鹏站在病床右侧,除了低声抽噎的徐以鹏,其余三人均是沉默不语。而邱阿姨则将病房的遮光窗帘缓缓拉开,浅金色阳光一泻而入,落在心电图机的屏幕上,也落在老徐细瘦的手臂上。
邱阿姨站在床尾,闭了眼,口中轻声吟念祷词,徐以寒模糊地听到“天主”“赦免”和几声“阿门”――据他所知,邱阿姨年轻时曾在某所教堂工作。另一边,徐以鹏终于忍不住地号啕起来,年轻有力的抽噎声充溢了整间病房。
徐以寒不知道时间是如何前进的,或快或慢,一分钟还是三十秒,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得阳光落在后背上格外温暖,邱阿姨的祈祷声和徐以鹏的哭声形成某种毫无违和的共鸣,他凝视老徐的脸,脑海中轻缓地浮动着一个问题,仿佛冰块轻缓地浮在海面上。
徐以寒想:老徐的灵魂将去往何处呢?
邱阿姨是基督徒,但老徐似乎是个无神论者――也对,老徐这辈子上山入林场下海入商场,喊过革.命的口号也趁过改.革的春风,他最该是不信命的人。那么,老徐的灵魂大概是去不了天堂或黄泉的。
那么他的灵魂会飘回武汉吗?如果飘回武汉,会不会碰到邓秀丽?邓秀丽死在荆州,不知她的灵魂会不会到武汉去,和这个毁了她的人生的男人大打出手?
两只灵魂撕扯在武汉的天空中……倒是有些喜感。
“爸――”徐以倩惊呼。
心电图机的屏幕上,出现一条笔直绿线。
他死了。
“老徐啊――”邱阿姨扑向老徐,紧紧攥住他的手,“老徐啊你怎么就丢下我了!你让我怎么办啊!老徐你――”邱阿姨痛哭起来,声嘶力竭。
徐以鹏号啕,徐以倩捂着脸流下眼泪,甚至连徐以则,也沉默地转过身去,似在擦泪。
徐以寒却十分怪异地想要摸一摸老徐的手腕。
还有脉搏吗?没了?真的死了?
他就这么死了?
不,不行――他徐以寒预设过那么多场景,继承徐氏的,击败徐以则的,甚至是拿到亲子鉴定结果的……所有这些场景,全部指向一个结局:他将打倒老徐。他将让老徐亲眼看着徐氏落在他手里,他将让老徐为曾经的暴行追悔莫及,他将让老徐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可是现在呢?老徐就这么死了?他还什么都没报复、什么都没清算,老徐就这么死了?简直像在打拳皇,打着打着发现屏幕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老徐就这么死了?可是――可是受害者死了,他徐以寒尚且能揪着施暴者不放,因为施暴者还在那么罪行就还在。但现在不仅受害者死了,甚至连施暴者也死了,那些罪行就像一阵雾,风一吹便消散干净,再也没有凭证可言。有人闹哄哄地冲进病房,好像是医生和护士,也好像还有徐家的亲戚……哭声四起,徐以寒却什么都听不到,他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荒原中,头顶是灰蓝的天,脚下是灰绿的地,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除了混沌还是混沌。
妈。
妈妈?
妈,你在吗?
当天下午,载着老徐遗体的救护车从上海出发,驶向武汉。按照提前的安排,一众家眷乘飞机返汉。
徐以寒就在浦东机场的麦当劳里和Peter见了面。
“怎么在这里?”徐以寒一身黑衣,手臂上别着个“孝”,“人这么多。”
Peter推一推眼镜,笑得神采奕奕:“人越多越安全嘛,再说你家其他人总不会来麦当劳休息……你们乘几点的飞机?”
徐以寒沉默几秒:“六点一刻。”
Peter一瞥手表:“唔,还有时间……我跟你说啊,咱们真是撞大运!你哥那事儿我找关系打听过了,是真的,”Peter略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极兴奋,“咱们之前安排的那些媒体,全都能派上用场!”
徐以寒:“她很可能也去找徐以则了,如果徐以则出的钱比我多……”
“她找你要五百万,那得找徐以则要多少?”Peter摇头,“我看未必,她找你是因为知道你恨徐家人。她去找徐以则,怕是要被徐以则直接收拾了――徐以则那个脾气,是心甘情愿被人要挟的?”
“我都想好了,这次直接让徐以则完蛋――本来董事会那帮人也没多看好他,”Peter笑道,“你不是在蟹脚捧了个主播吗?就按原计划来,主播先出事,让网民注意到蟹脚直播这个公司,然后我们趁热打铁,用联系好的媒体直接曝光徐以则强.奸的事。你爸刚死,到处都盯着徐氏,董事会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把徐以则扶上去。”
徐以寒再度开始走神,Peter的话令他想起邓远,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老徐伤害邓秀丽,他伤害邓远,然后有一天邓远退出他的生命一如母亲从这个世界消失,他们的耻辱和苦难不为众人所知,最终也被时间所抹杀……
“徐以寒?”Peter又道,“你那的钱够不够?你那个网络公司,叫什么来着……能提多少钱出来?”
徐以寒皱眉:“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不让他――那个主播――掺和这件事了,直接曝光徐以则强.奸就够了。”
“不不不,我们需要那个主播,”Peter凑近徐以寒,“如果媒体突然曝光徐以则,这就太假了,很明显是冲着徐以则去的。再说网民哪知道徐以则是谁?这样子炒不出热度的。”
“我们联系了那么多――”
“哎,听我说完啦,”Peter拍拍徐以寒肩膀,“主播就不一样了,主播很火的呀,我们拿块国.旗给叫他当抹胸围在身上,再说几个黄段子,OK,热度就有了,绝对,非常,热。这个时候媒体再曝光徐以则就顺理成章多了,是不是?”
徐以寒的眉尾跳了跳,也许是麦当劳里的人太多,邻座的小孩又过于喧闹,他竟有种反胃的感觉。
“那个主播,”徐以寒忍着反胃感开口,“我现在不想让他做这件事了。”
Peter愣了愣:“什么意思?这不是咱们早就商量好的?还是……出什么事了?”
徐以寒低声道:“我还没跟你说过,他是我姐。”
“你姐……”Peter眼珠子一转,“你老爹和谁生的?他真是够可以啊。”
“不是,他是我妈那边的表哥。”
“你妈那边的?等等,”Peter的语气有些迷茫,“怎么一会是你姐一会是你表哥,搞什么?”
徐以寒烦躁道:“总之他是我家人,有血缘关系的,我不想让他掺和这件事。”
Peter便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徐以寒。他有一双精光外露的三角眼,打量起人来,总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徐以寒,”好一会儿,Peter才开口,“你和那个主播,啊,你姐……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徐以寒:“……哪种关系?”
“有奸.情咯――你连你姐都搞啊,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你们徐家人是牛逼。”
徐以寒听到这话,竟然嗤笑一声。
Peter是第二个询问过他和邓远的关系的人。第一个询问的人,则是邓远。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他很轻松便搪塞过去了――姐姐,语言是不自由的,我们就不下定义了好吧?而邓远就那么痛快地同意了。他们都不去定义他们的关系,只用一个“在一起”的状态来形容这段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