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屏风
白露过后,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人打夹道里走一圈,都会不由自主捏紧衣襟佝偻,一门心思只想钻回暖阁,躺在热炕头上睡大觉。
可帝后大婚在即,宫里上上下下,谁都不得片刻松闲。
自去岁年末那场浩劫,宫里就再没举办过什么热闹的庆典,冥冥中总有股莫名的晦气缠绕在皇城周遭。是以这场婚礼,大家都看得格外重,想着借这股东风,一气儿将宫里上下的晦气都冲个一干二净。越是临近婚期,就越是忙碌,放眼望去尽是衣袂飘飘来去的宫人。
姜央作为当事人,反而空闲下来。
自古女子出嫁,都是从娘家出去,婚礼那日再迈进婆家大门的。婚前的几日为图吉利,新郎新娘更是不得见面。
可姜央情况特殊。
眼下她还在养心殿的体顺堂住着,可封后的诏书都下来,她再这么和卫烬比邻而居,实在有些不像话。按规矩,她就该回家待嫁。可那所谓的家,母亲不在了,父亲又早已闹僵,只有一个弟弟跟她亲近。
而今更是连姜云琅自己也忙于军中之事,甚少归家。
自上回领兵平定行宫之乱后,他少年将军的名声便在京中彻底打响,不仅从卫烬手里头彻底接管了玄甲军,连禁军统领的位置,也牢牢攥在了他手里。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官至二品,日后前途不可估量。
他小小年纪有这番成就,姜央也为他高兴。可他不在家中,姜央也实在不想回去,跟姜晏青和姜云玠同住一屋檐下,大眼瞪小眼。
太皇太后理解她的苦衷,所幸她也姓姜,也算姜央的长辈,她便做主把人接到自己身边,让姜央把长乐宫当作半个娘家。
婚前这一整月,姜央都与她住在一块,也算全了这三年缺失的祖孙之乐。
天气转凉,内廷司忙着筹备帝后婚礼之时,也不忘呈上今年新纺的锦缎,供太皇太后挑拣,好赶在北风到来之前,把秋衫裁剪好,给各宫送去。
这原是皇后的职责所在,可如今皇后还没正式归位,太后又提前化了灰,这事便落到了太皇太后手上。
“这几匹料子是南缙送来的。那里生丝产得少,能织出这样的缎子,当是费了不少心力。”太皇太后细细抚摸锦缎上的经纬,赞不绝口,眉眼弯弯地看向姜央,“想来是连太子特特送给你的新婚贺礼,人家的一片心意,你也就别客气,都拿去吧。”
姜央指尖摩挲着缎子上的五瓣梅花纹,想起那日少年离去前从她发间抽走的发簪,依稀也是如此纹样,手指由不得一颤,垂眸叹息道:“好。”
太皇太后听出她话里的惆怅,拍了拍她的手,开解道:“缘分这事啊,是老天爷安排的,成与不成,都怨不得你。连城那孩子哀家以前也见过,是个通透的人,这回千里迢迢给你送贺礼,也是希望你将来能过得顺遂,可见是慢慢放下了。人不自苦,必有后福,你也不必为他担忧。”
这道理,姜央也明白。
人这一生有没有来世,她是不清楚了。连城是个好人,值得比她更好的姑娘陪伴他。她能做的,就只有默默为他祈福,愿他此生都能平安喜乐,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
就像她和卫烬这般。
姜央不由莞尔。
许是心诚则灵,她这头刚念起某人,云岫便打起帘子匆匆进来,朝上揖了揖,“启禀太皇太后,陛下他……呃……他又又又来了。”
一连三个“又”,把太皇太后嫌弃得不行。
捺着嘴角轻哼一声,她将摊在腿上的锦缎合拢,顺势瞥眼窗外西斜的日头,揶揄道:“哀家想着也是时候来了。说吧,他今日又是来做什么的?给缸里的鱼喂食儿,还是给檐下的鹦哥换笼?挑个他会的活计吧,可别再叫鸟嘴把他脑门给叨了!”
周围的宫人垂首低低地笑,目光含着暧昧,有意无意地往姜央身上瞟。
姜央脸色涨红,想起某人这一个月来做下的蠢事,她都忍不住替他尴尬。
太皇太后是个恪守规矩的人,老祖宗说,男女成亲前不宜见面,她便这般约束他们俩。来长乐宫的一个月,姜央每日不是跟着她一道礼佛,就是在屋里绣花,再没跟卫烬见过面。
分开一个月,姜央虽思念得紧,但她一向沉得住气,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粘在一块,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但某人……却就差这一时半会儿!
整整一个月,他几乎日日都往长乐宫跑,也不说来寻她,怕被太皇太后撵出去,就说是来帮忙的。
帮什么忙呢?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人和内侍,哪里用得着他一个皇帝来帮忙呢?可他偏说:“用得着。”看见什么活就都抢着干。
之前他是给鱼喂食儿,却不看鱼,也不看食,就直着脖子一劲儿往佛堂里瞅她,见她转头,手立马举起来一通招呼。这一动,鱼食就全撒缸里头了。那些鱼也都是蠢的,看见有食吃就一窝蜂冲上去抢,也不管自己的胃能装多少,卯足了劲拼命吃就对了。结果当晚,那一缸鱼就全翻了白肚,气得太皇太后险些也翻白肚。
第二日人家再过来,就没人敢让他再靠近鱼缸。
卫烬也学聪明了,知道自己喂食不济,也不主动祸祸那群小可怜,就改给鹦哥换鸟笼,东边不亮西边亮。这活简单,起初他做得也不赖,直到姜央抱着佛经从廊下走过,他直了眼睛崴了手,不慎锁了鹦哥的喉。那鹦哥老爷脾气比鱼大,当场就扑愣着翅膀,给他脑门开了花。
于是长乐宫终于迎来了几天清净日子。
直到今天……
说来也是奇了,好端端一个皇帝,平时手头料理的国家大事,哪一样不比喂鱼换鸟笼棘手?他做起来都游刃有余。怎的遇到这些琐碎,人就傻了?
姜央揉捏眉心,无奈地摇头,小声嘀咕:“蠢死他算了!”
太皇太后听见了,背过身去笑了会儿,顺着话茬打趣道:“唉,这种蠢病啊,没得治,只能对症下药缓着来。”直起脖子瞧眼天色,“这一个月也难为坏他了。罢了,横竖明日就是婚礼,你就去同他说说话吧,别真把他别坏咯。”
末了她又强调一遍,“记住,只准说话,不准给瞧正脸,知道吗?不然这一个月可就前功尽弃了。”
这条死规矩究竟能不能帮他们守住福气,姜央是不知道了,可老人家一片好心,她不好忤逆,便起身乖乖行了个礼,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了,却是轩了下长眉,理着锦缎的边角,似笑非笑道:“还叫太皇太后呢?”
姜央一愣,品出这话背后的意思,腔子里由不得撞跳了下。眼波从四面荡漾而来,越发暧昧。她不由红了脸,在她们的期盼中微垂螓首,绞着指头羞赧地唤了声:“皇祖母。”
“诶。”太皇太后脸上笑开花,知道她面皮薄,就不继续逗,攥了她的手,在掌心爱怜地拍了拍,便放人走了。
*
初秋的黄昏,天空像一块金灿灿的蜂蜜,被暮风煨得清透而温柔。
明日就是大婚了,长乐宫作为姜央的娘家,也在为接亲做最后准备。目之所及都扎花点红,喜庆异常。
太皇太后不是个爱热闹的人,自个儿屋里的装饰也都从简,为了她,倒是难得铺张了一回。夜明珠、红珊瑚、玛瑙……但凡宫里有的,她全叫摆了出来。都这时辰了,宫人内侍还在廊下穿梭忙碌。霭霭流光照在他们脸上,竟都是笑颜,不见半点疲惫。
“姜姑娘这几月掌管六宫,给大伙儿谋了不少福利,大家心里都记着呢,这回都攒足了劲,要好好报答姑娘您。”
小宫人在前头引路,团团的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