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到了启程这一天,没有送行的歌声。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踏上的这条路意味着什么……那是约云最后的生命。
哈格将约云裹进狼皮大氅,用五层羊毛毡捆在马背上。老萨满的铜铃在风中呜咽,族人们远远站着,像一排被雪压弯的柏树。
“后悔吗?”
约云贴着他后背问。马匹踏过冰河时,她听见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哈格反手将匕首插进冰面,刀柄上缠着的红绳瞬间冻成赤剑:“我的人生里,没有这个词。”
“你呢?”
约云没想到他会反过来问自己。想了一阵,她贴在他后背说:
“后悔把你带上了。”
冰层下的游鱼被惊散,约云想起初遇那日他夺相机的模样——十九岁的哈萨克狼,连凶狠都带着青涩。如今他的轮廓被风雪磨出棱角,唯独耳后那道新月胎记依旧柔软。
“哈格。”她突然说,“如果那天没认错你是偷羊贼……”
“没有如果。”少年斩断冰面,“你是腾格里扔进我怀里的火种,烧光了,我也认。”
他捂住心口:“这个烙印,我会永远记着,玛卡纳纳也会,夏牧场的一切都会。”
---通往神山的途中。
夕阳西沉时,他们发现了那棵枯木。
横卧在河岸边的巨树早已死去多年,树皮剥落,躯干皲裂如老人干枯的指节,却仍保持着倾倒前的姿态,枝桠倔强地刺向天空。
约云勒住白马,指尖轻轻抚过树干上一道蜿蜒的裂痕。
它横卧在河畔,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树心早已被岁月蛀空,形成一道天然的弧形拱洞。
奇妙的是,在枯木断裂的截面处,竟钻出一簇嫩绿的新芽,在夕阳下颤巍巍地舒展。
“今晚在这儿休息吧。”她说。
哈格皱眉看向渐暗的天色:“再走两小时,有牧民毡房。”
“就这里。”约云翻身下马,靴底碾碎一簇从树缝里钻出的野花,“你看——它死了这么久,还能长出东西。”
她蹲下身,拨开腐朽的树皮。一株嫩绿的幼苗蜷缩在阴影里,叶片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
哈格沉默地卸下马鞍。他知道约云固执起来谁都拗不过,就像她知道他一定会妥协。
他清楚约云这种表情——每当她看见即将消亡却仍倔强存活的事物时,眼睛就会亮得像星子坠入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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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点燃后,枯木的阴影在岩壁上摇曳,像幅古老的壁画。
哈格正用匕首削着羊肉,突然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擡头时,约云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外袍,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色衬裙站在火光边缘。
“跳舞给你看?”她歪头问,发间的银铃铛轻轻一响。
不等回答,她已经踮起脚尖。没有音乐,只有河水与虫鸣,她的影子在枯木上舒展,像只濒死却依然优雅的白鹤。哈格的匕首僵在半空——他认出来了,这是哈萨克婚礼上新娘跳的《天鹅舞》。
“第一次见你……”约云旋转着,裙摆扫过地上的野花,“是在溪边,你偷了我的相机。”
哈格耳根发烫:“……没偷。”
“第二次,你往我门口放马奶,还以为我不知道。”她轻笑,手腕翻转如鸟雀振翅,“第三次,你背我过冰河,心跳快得隔着衣服都能听见。”
少年猛地站起来,打翻了装盐的皮囊。约云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在枯木旁旋转。月光描摹着她消瘦的轮廓,病态苍白的皮肤下,骨节的形状清晰可见。
“什么时候……”哈格嗓音发紧,“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约云停下舞步,胸口剧烈起伏,“大概是你给我雕小木马那天。”
她走向他,赤脚踩过碎枝和砾石:“你说那是你十岁刻的第一个作品,底部还刻着‘勇气’。我当时就想……”她的指尖点上哈格心口,“这个男孩,把人生中第一份勇气送给了我。”
哈格抓住她的手,突然脸色骤变。
“药呢?”他翻看她空空如也的腕带——本该挂着应急药囊的地方只剩一根磨得起毛的皮绳。
约云抽回手,走向枯木裂开的树洞:“早停了。”她从洞里掏出个小铁盒,里面整齐码着十几粒白色药片,“每天减半,攒下来的。”
“你!”哈格一把打翻铁盒,药片滚进草丛像散落的珍珠,“疯了吗!”
“只是提前适应。”约云平静地注视他,“哈格,我上不去神山的。”
夜风突然静止。哈格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泛白。远处传来狼嚎,河水反射着碎月的光,像条缀满玻璃碴的路。
她弯眼一个柔和的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棵树吗?”她拉他坐下,掌心贴住粗糙的树干,“看这里——”
树缝深处,几簇嫩芽环绕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花瓣薄如蝉翼,在风里颤巍巍地绽放。
“枯木会逢春。”约云轻声说,“生命在轮转。”
“或许因为我贪恋这里的一草一木,放不下这里的每一个人,所以山神应允我走到这里。”
哈格猛地别过脸。月光照亮他通红的眼眶,也照亮约云腕上淡青的血管——那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在流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