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风迢遥 - 督主有病 - 杨溯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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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天风迢遥

南边儿已经开春了,朔北还飘着雪。朔北的天气一向是冷的,一年四季好像只有夏天有点儿暖意。雪覆盖了一切,掀帘望出去,大路两边的田地都是茫茫白雪,远处突兀地矗立着几间茅屋,像迷了家的小孩儿。路上没几个人,偶尔才能见到几个挑柴的农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脊背深深地佝偻下去。天地是寂静的,明月一路乘着马车走过来,只听见车轱辘轧轧地响,还有卫队的马蹄的笃的笃,风雪世界里满是凄清的况味。

前面有个处砌了土墙的人家,土墙中间开了两扇黑色的木板门,门上贴着门神,颜色还很鲜艳,看得出是年关新贴上去的。他们停了马车,护卫的云校尉下了马去敲门。

“有人吗?借地儿喝碗水,歇歇脚!”

明月从马车里下来,回过身去抱玉姐儿。玉姐儿裹着猩红披风,一张白净的小脸一半埋在兔毛领子里。她手里还抱着司徒谨的灵牌,出了马车迎面冷风吹得脸儿冰凉,她忽然问:“风好大,爹爹会不会冷?”

明月把她放在车轼上,“那你去帮爹爹加衣裳。”

玉姐儿脆生生应了一句好,抱着灵牌钻进马车,再出来的时候灵牌上已经裹了她自己的小袄儿。

屋里有人出来开门了,是个圆脸庞的妇人,穿一身鸭青色的布袄子,腰上系花布围裙。她身后的土台阶上还蹲了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手里拿了一杆烟,嘴巴一吐冒出几个圆溜溜的灰白烟圈来。

妇人殷勤迎他们进了屋,他们穿的殷实,不怕是坏人。进门是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靠墙架了一个矮棚子,棚子边儿上的土墙塌了一角,顺着颓圮的墙洞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家的田地,皑皑盖着雪。

“进来烤火。”妇人领他们进了堂屋。屋子光秃秃的,中间挖了个地坑烧着一个小火炉。靠墙安了一张月牙桌,边上堆了许多破瓦罐和凌乱的草梗子。

妇人从桌子底下拖出几条黑木长凳给他们坐,又从里屋抱了张刷了红漆的旧靠椅出来给明月。堂屋不大,十多个大男人进来,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几个校尉干脆不进去了,蹲在门口和那抽烟的男人搭话。

“你们打哪来?我们这地方穷,好久没有外地人来了。”妇人问道。

明月还没来得及答妇人的话,妇人昂着头朝后屋喊了一声:“宝儿!烧锅水,再擀点儿面条来!”

后屋有人应了一声。

明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抱着玉姐儿欠了欠身道:“我们打南边儿来的,回倒马关探亲,我家老爷是倒马关出来的。”

妇人瞥见玉姐儿怀里抱的牌位,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唏嘘了一阵道:“倒马关比我们这儿还穷,你们家老爷不容易啊。”她从簸箕里拣出饴糖递给玉姐儿,“娃儿几岁了?”

“我四岁了!”玉姐儿大声答道。

女人对小孩儿有天生的亲近,尤其玉姐儿长得可爱,妇人心里怜惜,拉过板凳挨着明月问长问短。明月微笑着一一答了,正叙着家常话,那个叫宝儿的小子端出面条来分给大家。原以为这地方穷僻,只能吃到面糊糊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货真价实的白面儿。

“嫂子去年收成不错。”云校尉笑着道,“我们前头歇脚的人家只有馍馍,硬得像铁似的,我几个兄弟牙都崩坏了。”

“是啊,后来干脆不吃了,留着打土匪去。”有校尉在旁边搭话道。

“没法儿,穷。”妇人掩着嘴笑,“你们富贵人家不知道,我们北边儿冷,地里难长苗儿。以前我们家也吃铁馍馍,后来种了人来疯才能吃上白面。”

“人来疯?”校尉扭头望着屋外边的田地,“我还以为你们种的也是麦苗儿。”

外面的男人粗嘎地笑了一声,“麦子可挣不了银钱。”

妇人把顶梁挂着的簸箕卸下来,拿给明月他们看。里面是晒干的花朵儿,颜色是锈红的,花蕊蜷曲着,像握紧的小拳头。挨近了还有股特殊的香味儿,明月抓了把嗅了嗅,眸子里泛起惊诧。

看见玉姐儿也想抓,妇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故意虎着脸,“娃儿不许碰。”

明月让一个校尉带着玉姐儿,笑了笑道:“看着不过是普通的花儿,怎么比吃食还贵重?”

“这花儿妙得很哩,”妇人微笑着道,“搓成药丸子,或者就这么干烧,嗅那股气味,浑身上下都舒坦,当了神仙似的。我们是吃不起,城里老爷爱用。”

“老爷?哪些老爷,知县知府?还是卫所的驻官?”明月问。

“哎,这个我哪说得清,老爷就是老爷,”她用下巴颌儿指指玉姐儿怀里的灵牌,“和你们家老爷一样嘛。”

明月和校尉们对望了一眼,又笑道:“听嫂子的口气,原先本是不种这花儿的。”

“是啊,几年前……”妇人低着头想了想,冲外面的男人喊道,“他爹,是不是你崴了脚那年?”男人答了声是,妇人道,“是嘛,五年前,北边下来一群江湖客,要咱们改种人来疯。一开始里正还不同意,说人来疯卖不来银钱。爷们儿给了每家每户五两银子,还说每年会派人来买,大伙儿就同意了。这不,果真每年都有人下来收,每年都是顶顶的好价钱。现在原先吃铁馍馍的吃白面,原先吃白面的盖新屋,都是造化啊。”

“嫂子,”明月忧愁地望着妇人,“你看我这儿新丧了男人,还要养着玉姐儿。我怕改嫁对姐儿不好,就想自己出来做点营生。你这花儿这么好卖,可不可以把那些江湖客告诉我,我盘他几亩地,也种这花儿,让他们来收。”

“不是嫂子不告诉你,是嫂子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每回来都穿黑衣裳,有的还戴面具,怪里怪气的,瞧着不大正经。不过他们每年过年的时候下来,你要不明年来瞧瞧,说不定能碰见他们。”

“行。嫂子,谢谢你了。”

明月回头看了眼云校尉,校尉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子塞到妇人手里,“别见外,我们叨扰了,您收着,买点儿好玩的给你家小子。”

妇人一开始还拒绝,后来实在拗不住,便收下了。看明月要走,留了几遭留不下,忙让宝儿收拾出一包袱白面馍馍给他们,硬要他们带着。明月道了谢,出门登车,马车渐渐远了,回头看那妇人在雪地里站了会儿,回身进了屋。

离了村子才后知后觉地通体发寒,撩帘子望出去,目力尽处皆是白雪覆盖的踯躅花苗,绵延天际,好似无穷无绝。若是等天暖了群花盛开,当是漫野的殷红,恍若烈火摧枯拉朽地燃烧到天际。这样的村子有多少?朔北有多少官员在吸食极乐果?

明月扶着车围子的手有些颤抖,“云大人,不去倒马关了,立刻绕道回京。”

云校尉从马上俯下身道:“娘子,这样太慢,我们去官驿,让驿丞快马传信给督主。”

“不行。”明月断然道,“云大人,你还不明白吗?厂卫号称家人米盐猥事皆难逃耳目,为何踯躅花在朔北开了五年,督主竟从未听闻。”

云校尉的眼中慢慢浮起恐惧。

“不错,”明月轻声道,“朔北大大小小千余卫所,皆已沦陷。”

一行番子皆面面相觑,四下里冷风呼啸而来,恍若妖魔逼近,有人打了一个寒战,胯下的马不安地踏着雪。

明月抱紧玉姐儿和司徒谨的灵牌,灵牌抵着心口,仿佛隐隐有热度传来。

阿谨,你会保佑我和玉儿的对不对?

明月闭了闭眼,厉声下令:“即日起换马改装,火速回京。”

――――

沈i在宫里一连待了十天都没有出来,连日来不断有辽东来的斥候快马进京,个个灰头土脸,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西北来的灾民。夏侯潋今日新得了邸报,上面说前线战况不妙,几次差点让土蛮破城而入。朝廷计划着调南兵北上,然而国库空虚,军费不够。沈i力排众议,加征江南赋税,朝中一半的官员都上疏弹劾沈i。要是奏疏上带着唾沫星子,沈i已经被淹死在掌印值房了。

夏侯潋几次想进宫看看他,但一方面想他一方面心里又生气。夏侯潋后面一连隐隐作痛了好几天,骑马都不舒坦。最开头的时候上茅房还拉出了血,他简直恨不得按着沈i的脑袋瓜子狠命揍几拳。他现在长了心眼儿,日后沈i别想再碰他。

不过最关键的是伽蓝这边还绊着,拨不开空。最近新抓到京师的地下黑道,专门做假户籍的,他们勾结了户部的属官,帮没户籍的黑户安插黄册。夏侯潋顺藤摸瓜,按着假户籍的名录去抓,逮到不少伽蓝暗桩,可惜依旧没有十七的消息。

夕阳西下,夏侯潋心情不好,骑马踩着橘黄色的阳光回府,缰绳丢给长随,自己过了垂花门,信步随意走,就走到了沈i的书房。他打开门,靠着门框往里看,阳光穿透窗格的万字纹映在沈i的书案和乌木官帽椅上,尘埃纷乱地在那光线里飞舞,像纷飞的小小萤蝶。他想起沈i散着头发坐在那儿看书的模样,白皙的脸颊,静好的神情,岁月在他们之中悠悠流淌,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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