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不可向迩 - 四方格 - 纯爱同人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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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沙弥随众师兄用过午斋,抱着两捆木柴在门口踮脚张望,运气好了,能透过层层掩映的枝叶和房屋瞧见后院廊下。日头倒也偏心,他只是站了没几分钟,脑门都热得有些发亮,反倒那头刚好躲在阴凉区里,怪不得那好看叔叔能静心坐着一个多钟头。

涉世未深又尚未体悟佛道,小沙弥大约是这寺庙里性格最单纯的,也敢于有一说一。他总觉得那个叔叔心事重重,例如他在佛像前多是虔诚默然的模样,脚一跨出殿前门槛,脸上就挂了笑,对谁都和和气气的,生怕那笑有谁错过了,误以为他心怀恶念。小沙弥本来只想他长得好看,现在又觉得他有点儿端着,表面上温顺,内里压着东西。他想倾诉这番意见,奈何庙里师兄大多脱离世事许久,个个沉默寡言,他一腔心里话没处发泄,憋得嘴巴一圈都起了泡。

先前正午光景,庙里出了桩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的闹剧:两拨香客居然吵了起来,一方指责另一方,小孩和女人的哭声吵得钟鸣鸟叫都只是蚊子哼哼,以师兄打头,他们一行人上前制止,反被那妇人猛推一把。那女人行事疯癫,抓起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就想逃跑,最后当然没有成功。住持陪他们在房里待了一两个小时,屋里偶尔传来哭声,中途木门被人从里面猛砸一记,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小沙弥之所以侧目,是因为那个作为参与者之一的叔叔没有进屋,而是在屋外檐下静静等着。

日头在西下,向境之低头读了半本佛经,终于感到些许疲倦。他摁摁眼睛,扶着手边红柱挺了挺腰,眼睛在迎向阳光前合了一半,那灼烧感落上眼皮,还是有些刺疼。

他合起佛经放在腿面,眯眼看向远处那口堪堪露出一角的铜钟。它似乎在动,和一旁随风舒展肢体的竹叶一样,两者的反应之差就在于前者可闻不可见,后者既可闻又可见,却一样是动。

这让向境之想起了一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次山村之行结束后,邢志文磨了三年的剧本总算有了眉目,他蹲在家门前的玉米地里踩虫子玩,村口大娘抱着两封信跑来,指着被汗打湿的信封说:你的,两封都是你的。

很巧,寄这两封信的是同一个人,叫向境之。

两封信寄出时间相隔三个礼拜,却没想到在同一时间抵达邢志文手里,他没有第一时间拆开封口,而是照着记忆把自己寄去的剧本重新理了一遍,到了晚上才有闲心拆信。

第一封,向境之写得很长,足足有四页纸。邢志文见怪不怪,这信的内容就像向境之本人,很有耐心,又多又杂,甚至有些迂腐,他通篇读完,只能总结出一点:回城,立刻,马上。

至于第二封,被截了腿,短得只剩开篇两行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后来两人于城市再会,邢志文喝多了酒,大着舌头胡侃心得。据他所说,人生在世,参与一环轮回,都无一能绕过“受苦”的话题。人体验苦楚,必先寻求寄托,而寄托对象不外乎是鬼与神。当时桌上搭腔的多是些小辈,其中有个佛教徒受不了这氛围,先一步告辞离场。

向境之走不开,他被邢志文强揽住肩膀,酒气四面八方地熏着人眼,只能好脾气地一再回应自己从不信鬼,也从不信神。

邢志文说放屁,你不信,可是你需要。

当局者迷,向境之试图深究其奥义,到头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副被人具象化了的容器,在这容器之前,人最诚实,他最赤裸。

是旁观者清。

向迩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向境之已经将佛经翻到最后几页。按照习惯,他应该尽早赶去他身边,向他汇报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例如小满和妇人是谁,小满身上的伤痕从哪儿来,住持说了什麽话。可是很怪异,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更没有足够平静的心态走到爸爸身边。

反倒是向境之先发现了他。

向境之要他过去,他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却被提醒去听鸟叫:“你听力出众,能不能分辨这几声鸟叫,和我们第一次上山听到的,是不是同一只?”

凝神细听,向迩挫败:“这一两天一直有鸟在叫,我就算真有这天赋能分清,也早忘了那只鸟是怎麽叫的了。”

“可是我能分清,”向境之笑了笑,随即闭上眼侧耳聆听,“现在声音最尖,是早上飞到殿前水缸上的那只……单独叫的,是之前被你吓走的那只……我们最早碰见的鸟不在这儿。”

向迩说:“我不如你观察细心。”

向境之睁开眼:“每只鸟的叫声都不一样,有的高,有的低,有的长,有的短,就像每个人面对每一种环境,做的每一件事,采取的应对措施也都不一样。世界上可能有两片相似的树叶,但绝不会有相同的。”

向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隐约明白爸爸在暗指小满的事,但又无法完全捕捉他话中的联系,想了又想,正准备开口,背后木门响起嘎吱一声。

从门后露面的妇人额头青肿,面如枯槁,她怀里斜抱着昏厥过去的小满,见那陌生的父子俩并肩坐在廊下,眼珠子在眼眶里笨拙地转了两圈,不敢直视年轻的,年级大的也刻意避开视线,低着头快步走了。

一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叫这两眼给打了回去,向迩想起不久前她跪在地上拼命给自己磕头求饶的场面,这下竟然连陈述事实的勇气都消失了。

他原位坐着,不顾爸爸起身和住持行礼并低声交谈,等到回神,是肩膀被揉了揉,爸爸拉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了杯水,又转身收拾起被打乱的佛经。

向迩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有询问的意思。小孩年轻气盛,在对自己无条件包容的爸爸面前更是直言不讳:“你不想问我关于小满的事吗?”

翻找东西的手一停,向境之说:“只要你想说,我就会听。”

捏着温热的杯壁,向迩措辞半天,还是没法儿完整真切地复述一整个故事。

小满出生于一个张姓的普通家庭,家境说不上富裕,但满足日常生活和一般的消遣还是绰绰有余。张太太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小,高中毕业,在一酒店做了三年侍应生,和张先生相识于朋友介绍,无意间闹大了肚子,女儿出生后半年才补齐了证,张太太为此被娘家长辈说道了很久,在婆家的日子也过得极不顺心。

张家婆婆是典型的旧式妇女,重男轻女,对诞下一个闺女的儿媳妇不甚上心,见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便暗地向儿子吹风,惹得张先生时刻留意张太太是否每天在外逗留太久,回来了身上是否有异味。久而久之,张太太发现先生常偷拿自己换下的衣裤嗅闻,她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不妨碍她意识到丈夫在怀疑自己的忠贞,他们理所当然地大吵一架,还动了手,扬起的台灯撞翻了婴儿床,小满来不及叫上一声,脑袋卡在两道杆子中间,当场见了血。

张太太被这次应验在孩子身上的后果吓掉了魂,除了一声不吭替她照顾孩子的母亲,婆婆揉着手绢恨她“连孩子也不会看”,公公一个劲地抽烟,脸上亦是不满。张太太性格欺软怕硬,明白自身处境后,对丈夫处处忍让,甚至辞了工作,专心在家里照顾孩子。张先生没了“老婆偷人”的疑虑,总算安心上班,但没过多久,他又有了新的发泄理由:因为妻子糟糕的身材,他们的夫妻生活一落千丈。

没等张太太从丈夫的指责和嫌弃中喘过一口气,厄运的余星消散,真正的噩梦姗姗来迟――小满被指精神不正常。

初初提出这个尖锐结论的,是小满早教班的老师。那女老师三十上下,比张太太年长不了几岁,捂着冒血的额头纱布,用极其笃定的语气告诉家长:小满有精神疾病。

张太太大惊失色,连声反问怎麽会呢,小满那麽小,怎麽会有精神病。

女老师冷笑一声,指了指额头,不然您以为这伤怎麽来的,是您的乖女儿拿锥子戳的!差几厘米我就瞎了!

幼儿攻击老师的新闻实在新鲜,但事关早教班名声,即便张太太百般求情,还招来了两位负责人,最后仍是被赶了出来。回家路上,她惴惴难安,生怕丈夫和婆婆会迁怒于自己,没有发现靠在自己肩上,面朝后的女儿始终盯着街口一条断了腿的野狗,她抬手擦擦头发,从耳朵后面摸着了一小摊血。

张太太在外求情,在家求饶,咬着牙挨了顿打,丈夫疲惫至极地瘫在凳子上抽烟,过后恨恨拈灭,这事算是过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小满第三次因为和老师同学有单方面的肢体冲突,而被叫家长的时候,张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当时小满中班。老师拼命拦着她说不要对孩子动手,孩子是无辜的,她猛地一下挣开束缚,劈开了喉咙在吼:放屁!放屁!她是个怪物!她没有感情!她连笑都不会笑,她天生是个神经病!神经病!你们杀了她吧,把她扔进水里淹死啊!

吼完,她就像根软柳条似的掉在地上,手上沾着办公室地板的灰,她蹭到脸上,一直擦眼泪一直自言自语:怎麽办啊,怎麽办啊。

当时她还未满三十周岁,已经老得像个六十岁的女人。

不是没有带去医院检查,但结果都是孩子年纪太小,无法确诊,不过这种情况一般是基因所致,只能靠后天慢慢引导。也有医生说小孩没病,只是做事太极端,家长多放些精力,有可能就能不治而愈了。

不治而愈,张太太想,说得真好听,谁没做过这样的美梦呢。

小满一年级,一次大课间休息,她当着全班人的面,拽住从绘画教室出来的羊角辫小班花,两人就像班级后面张贴的“蝴蝶戏花丛”里的蝴蝶,从二楼轻盈地滚了下去。等老师尖叫着下楼去看,两个女孩躺在血泊里,小满脑震荡,小女孩当场死亡。

这事曾在当地报纸及网页新闻上占据了一整块的版面,张先生揪着张太太的头发,逼她签了离婚协议。握笔签名的时候,张太太脑袋里什麽东西都没有,她眼看着前夫甩门而去,回头一看,她面容可怖的女儿就坐在地板上,嘴里含着一根已经被嚼烂的彩色水笔,她的嘴唇和牙齿都被不规整的红色涂满,好像咬着口血,就等她靠近了,能一口喷到她身上。

当天深夜,张太太抱着一只纸箱,在一道湍急的水库边停下。她划开纸箱,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它倾倒。突然,一声凄惨的尖叫撕破天际,她遽然一震,纸箱掉落,小满从里头滚出来。她第一次那麽渴求地喊妈妈,说痛,自己全身都痛,撩开衣服一看,她瘦弱平板的身上都是一些细小划痕,有指甲印,还有一些尖锐物器的印子。小满大声地哭,张大嘴探出舌尖舔走腮边泪珠,她喊妈妈,说不要杀了我,我不想死,别杀我。

张太太在她一次次的尖叫中颓然倒地,水库飞溅的玻璃珠子沾到她的皮肤,她不敢动弹,而任凭小满哭喊着爬上自己的身体,缩在那个空荡荡的怀抱里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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